在纪淮周眼里,她就是一小孩儿。
没有家长会对小孩儿讲社会事,但她求知欲的眼神骚动不安,蒙在鼓里,怕是今夜要辗转反侧。
纪淮周拎起块干毛巾,在床边坐下:“有景区公司想改造这里。”
许织夏睁着眼惊愕,忙不叠过去,坐到椅子上和他面对面:“我们还能住在这里吗?”
“不能就走。”他手肘支着腿,垂着头抹湿发,无所谓地说:“挪个窝的事儿。”
许织夏低嗔:“不挪……”
纪淮周落下手,仰起脸看过去,下巴朝她扬了一下,管束的语气:“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许织夏嘴角下压:“听我的。”
她还挺理直气壮。
纪淮周一弯唇笑了,牵出唇边好看的括号。
“没大没小。”说完他有一秒钟的停顿,似乎是回忆到什么,人静默下来。
许织夏没留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敛着弯弯的睫毛,呢喃:“我想和哥哥在这里住一辈子。”
纪淮周感受到她的难过,声音温沉下来。
“小尾巴。”
许织夏低着脸,扯着自己的棉裙子,渐渐有了鼻音:“哥哥,住在这里,我特别开心。”
纪淮周目光凝着她。
世上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但世上有受伤时忘不了的痛,阴雨的天气,她患得患失的后遗症就会发作。
他都知道,没人比他更了解她。
“哥哥也很开心。”纪淮周轻声说。
“我们就在这里不要走,谁都不要走。”许织夏攥住他搭在膝上的手指,一眨不眨望进他的眼睛:“行吗,哥哥。”
纪淮周没有正面回答。
他说的是:“只要你需要,哥哥永远无条件陪你。”
许织夏不疑有他。
她当然需要了,她分分秒秒都需要。
“还有,哥哥跟你讲,”纪淮周又提醒她:“不管棠里镇最后要不要商业化,你都不能怪李伯伯他们。”
许织夏没吭声,面前接着响起他的声音。
“因为他们也要生活。”
许织夏抿抿唇,听话点头:“嗯……”
纪淮周俯下身,和她脸对着脸,勾着唇调侃:“而且你跟哥哥怎么住一辈子呢。”
许织夏眼里有了困惑。
“再过个六七八年的,我们小尾巴就不会哥哥哥哥追着叫了,你会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爱人。”他手掌压到她毛茸茸的脑袋,力度恰到好处地揉了揉:“但是哥哥会陪你到结婚。”
“那我不结婚。”
许织夏想也不想,一双眼睛直勾勾瞧住他,眼神光清清白白,很亮,很坚定。
相视片刻,纪淮周没讲话,只是笑了下。
-
那晚,许织夏终究还是辗转反侧。
书桌前的窗没关实,夜风吹得窗纱微微曳动,书桌上的东西很整齐,布艺碎花笔筒,藕粉色兔耳朵茶杯,小收音机,几本书和小盆栽,还有些女孩子喜欢的可爱摆件。
许织夏平躺着,思绪拉得很远。
青春期的男生不知分寸,夏天女生薄校服里透出的内衣痕,和不甚染红校裤的经血,都会成为他们调笑的由头。
受男生影响,女生私下交流也藏着掖着,悄悄说那个来了,仿佛月经是秘密,泄露出去很可耻。
初中月经初潮后,许织夏也不例外有了羞耻心,但她在意的不是校园里的男同学,只有面对纪淮周时,才会难以启齿。
“跟哥哥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当时特意捉她过去谈话,明白告诉她不用羞耻,说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片,潮汐每月一涨的海。
“生理期了要告诉我,我不管你谁管你。”
“好。”
她乖乖点头,结果这人又接上后半句话:“不要被我逮到你吃冰淇淋和西瓜。”
许织夏望着房梁,始终没有睡意。
她的内衣,她的卫生巾,除了周清梧,都是他买的。
那晚许织夏想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想到他们住在同一个房间的那些年,每晚睡前,她都想要听他讲故事。
想到他排队给她买糖画,每天给她拎书包,接送她上学放学。
有回体育课,场地离高中部教学楼近,她在自由活动的时间跑到他的班级去,躲在后门偷偷看他。
那堂他们是自习课,他也不写作业,就懒洋洋靠在那儿看课外书,一下就发现了她,随后面色淡然的脸上意外地笑了,招招手,叫她过去坐,接着陆玺哥就被赶走。
她喜欢夏天的夜晚,在院子里乘凉时吃冰西瓜,小手搂着半只西瓜,握着勺子一口一口舀到嘴里。
也是那个年纪。
某天夏夜,蝉鸣清脆,屋里空调风轻轻地吹。
她惦记着那半只挖了几勺就被他没收的西瓜,睡不着,半夜轻手轻脚下床,偷摸到厨房,从冰箱里把西瓜抱出来。
她就这么开着冰箱门,朝着一面冷气萦绕的光,蹲在地上偷吃西瓜。
“甜不甜?”悠闲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
小孩子反应迟钝,她脸颊鼓鼓地嚼着,口齿含糊又软糯应声:“嗯,甜……”
鹿眼里满足的笑意在回眸望见少年时,瞬间萎了下去,变成了心虚。
厨房黑灯瞎火,冰箱冷藏室的光源照着她那张小团子稚气的脸,和她身后,噙着笑的少年。
他短发睡得潦草,身上是背心短裤,撑着腿,她抱着西瓜,窝在他敞开蹲下的腿间,人都没他一半大。
她小心翼翼觑他:“对不起哥哥,我太饿了……”
“不是太馋了?”他笑。
厨房的地面有他们的剪影。
那晚她突然发现,原来犯错是可以不用挨骂的。
意识渐渐迷糊的时候,许织夏又隐约回想起了最远最远的那天,她扯着他的手,问他,能不能跟你回家……
她不要爱人,她只想要哥哥。
-
“今今——周楚今小漂亮——”
许织夏忘了自己是几时睡着的,稀里糊涂听见孟熙的声音时,一睁眼,窗帘已透进了明亮的光。
她过去推开窗,望下去,孟熙站在摇橹船头,背着书包,心花怒放地朝她挥手。
见她还一身睡衣,孟熙惊住:“上学要迟到了,还睡呢?”
许织夏挠一挠蓬乱的长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朦胧:“可是今天周六啊。”
“……”孟熙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又仰头看向她:“我有病吧。”
许织夏笑起来。
太阳光下,她半拢着惺忪的睡眼,素白的笑颜活泼又明媚。
“熙熙,”许织夏手掌半捂住唇,远远和她讲悄悄话:“我哥哥真的有……”
“谁?有什么?”孟熙响亮地问。
许织夏声音卡在喉咙里,心脏奇怪地颤悠了下,她摇摇头:“你是不是今天不想去茶馆?”
“我哪天都不想。”孟熙苦恼:“你今天也别学跳舞了,我们去染坊玩儿啊,程奶奶用海棠花做了新染料,粉粉的可好看了!”
“好——”
小的时候,孟熙被要求去茶馆学评弹,后来两人情谊深了,许织夏为了陪她,就跟茶馆二楼的老师学古典舞。
到如今许织夏的舞跳得有模有样,孟熙的曲唱得还是半吊子。
许织夏洗漱后就下楼,一跳一跳,踩得木楼梯嘎吱响,只有两阶了也不好好走,一个跳远蹦下去。
跃到半空,腰肢蓦地被强劲的力道捞住。
“哎……”许织夏惊呼,身子往下一坠,拦腰挂在了某人的胳膊上。
纪淮周单手把她挟在臂弯里,往前走。
许织夏双腿凌空,四肢扑腾了两下,呜着声嗔怪:“哥哥……”
他胳膊往下一放,许织夏一屁股落到了餐椅的软垫上,扬起头,就见男人肃着脸。
“下回再蹦,看我怎么罚你。”
他一严厉,许织夏就安分了,老实巴交坐着,看他倒了杯牛奶。
许织夏面上温顺,心里嘀咕。
她以前跳楼梯玩闹,崴过脚,但只有那么一回而已。
纪淮周又给她端来一碗馄饨和一盘煎蛋,管她时总带着命令的口吻:“吃完,不许剩,我检查。”
许织夏吃不完,委屈巴巴用眼神央求他。
屋子里突然出现另一道声音。
“时间过得真快,周玦,你妹妹都长大了。”
许织夏一愣,回望过去。
有个姐姐并膝侧腿,坐在沙发上,一身挂脖修身连衣裙,身材纤细高挑,红唇含笑,很有女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