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她没有勇气进去了。
尽管知道棠里镇已不再是她的棠里镇,但不亲眼目睹,心中总能留个念想。便如他曾说的,路不走到底,就不会看到尽头。
一旦踏进,最后一点念想就会破灭。
可这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棠里镇,是他们的十三年,是她在斯坦福每一天都想要回去的家。
“要几张?”售票员在窗口里问。
许织夏回神,忙不叠回答:“一张,谢谢。”
那个夏日炎热的下午,阳光穿过树梢,在青石板路落下一道道影子。
青砖黛瓦的房子和枕水木阁,街巷相连,绿水交汇,随处可见石拱小桥,似乎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却又完全不同了。
街头巷尾游客堵得水泄不通,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店铺前排着长队。
许织夏独自走在镇子里。
那张古石象棋桌坐着摇扇子休息的游客。
茶馆门口的木牌子变成了凭票入场的评弹馆,琵琶曲里柔糯的小调婉转而出,里头听客满座。
梁叔叔不在照相馆里,出去忙着给租汉服的姑娘们拍外景,橱窗里的照片全都换作了揽客用艺术照。
程奶奶的染坊也有不少游客体验手工。
岸边停泊着一只只摇橹船,游客人手一张票,等着上船游湖。
这里的每一条路,她都走过千万遍,可没有一回走得像今天这样陌生。
海棠树没有了,生活的痕迹没有了,处处商业化后的铜臭味,曾经在市井坊间里,过着普通浪漫日子的大人们,都慌慌张张忙于捡碎银几两。
闷热的天里,让人透不过气。
似乎是到了表演的时间点,游客们都蜂拥着涌向武道馆的方向。
许织夏逆着人潮,向他们的院子走去。
目光定格在远处院门拉环上紧扣住的锁。
许织夏懵然,不由自主顿住脚步。
下午三四点钟橙红的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幻听到有电影频道放出上海滩的伴奏。
“我对上海来说,只不过是个过客,我做完要做的事,就会离开这里……”
隔世经年的回忆交错。
许织夏恍惚停留在了某个重叠的时空。
如海浪撞向她的旅客,在那一刻都化作了模糊的风拂面而过。
其中站着个小女孩。
她稚气的眼眸里弥漫着局促不安,和对未来的茫然。
“跟上啊,小尾巴。”
空气里扬出一声不着调的懒腔,许织夏看见她仰起脸,跑过来,小女孩虚无的幻影从她的身体里穿过。
许织夏回首,去望她奔去的方向。
等在那里的那个叫周玦的少年,双眼半阖在西沉的日光里,唇边弯着括号,隐约一丝痞里痞气的笑意。
许织夏失着神,濡湿了双眼,持续四年的坚强,须臾之间溃散成粉末,在风中散尽。
哥哥……
她依然没有答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发生任何事。
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形同陌路。
中医药馆的雕花木门敞开着,香椿木中药柜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几个药师在忙碌抓药。
许织夏经过时,柜台前正喧闹。
“喝了你们这什么定心汤,我咽喉肿痛好几天了,就晓得开在景区的中药馆不靠谱!”中年男用力拍了几下柜台。
女生短袖塞在高腰阔腿裤里,晃着手里的单子,不卑不亢:“白纸黑字写着呢,患者是你老婆,又不是你。”
“东西没问题我怎么不能喝?”
“你老婆要活血才喝,你个火男喝个什么劲啊?”
“我……”
女生呵笑:“您可真会谨遵别人医嘱。”
没两分钟,中年男就被气得夺门而出。
许织夏直愣愣看着女生的背影,听着她熟悉的声音,心里陡然间酸酸麻麻。
喉咙哽咽,她轻轻唤了声:“熙熙。”
孟熙脊背显而易见一僵。
似乎是对猝不及防听见的这一声匪夷所思,过了好些秒,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许织夏很想牵出一个笑容,但又因犯错,望她的眼神惴惴不安。
孟熙绷紧了脸,压抑着心口剧烈的起伏,过了很久才闷闷出声。
“周楚今。”她表情生硬,冷言冷语:“你还知道回来。”
许织夏红着眼眶,心一瞬跌到谷底。
果然孟熙很生她的气。
她一消失就是四年,有什么理由得到原谅,正是因为孟熙是她最好的朋友,许织夏不敢去找她。
许织夏鼻腔涩涩的,垂下脸,道歉的话哽着正要出口,一团身影箭步冲到她面前。
许织夏反应不及,被孟熙撞得踉跄了下,接着被她使劲抱住。
低气压只有那个短瞬。
孟熙根本装不了,不顾行人眼光,下巴压着她肩,千丝万缕的情绪都凝聚在呜咽里,撕心裂肺痛哭了起来。
“你还知道回来……”
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回来了。
许织夏肩颈被她的胳膊搂得很紧,她用力回抱住她,忍不住也发出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嘴唇颤抖:“对不起……”
孟熙放声哭着,猛地摇头。
许织夏泪珠子簌簌地落。
在美国四年,许织夏没有一分钟忘记那年隔着茶馆木格窗框,和她眉来眼去的小姑娘。
没有忘记那年初入学校,胆怯不敢进教室,那个从一年二班的窗户里探出脑袋,一声小漂亮,满眼期待光芒看着她的小姑娘。
没有忘记她在空荡的教室里泪盈盈委屈,那个牵着她去高中部找哥哥的小姑娘……
她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朋友。
不辞而别的四年,心中仍有温柔。
她们从来不是表面朋友。
两个女孩子都哭得喘不过气,四年的辛酸,但这一刻眼泪又咸又甜。
那天晚上,许织夏没有回别墅。
她去了孟熙家里,女孩子久别重逢,是会有讲不完的话的,她们要钻在一个被窝里聊天。
从前在行舟上学,许织夏吃过孟阿姨做的蛋饼,喝过孟爷爷煎的定心汤,孟爷爷和孟阿姨见到她,都喜不自胜。
许织夏听着一声又一声的“今今回来了”,忽然觉得,或许有些东西是不会失去的,存在了,就恒久存在。
四年前的她也并不是一无所有。
他们不知道纪淮周的事,以为他们兄妹俩都是出国深造了,所以晚饭时会问起他。
孟爷爷说:“今今,你哥哥呢?”
许织夏两颊鼓着,一时间无言可答。
“阿玦这小子,我记他一辈子。”孟爷爷搁下小酒杯,忆往昔:“当年我要收他为徒,把我们老孟家百年中医文化都传承给他,哼这小子不干。”
孟熙给许织夏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哎呀爷爷,周玦哥造飞机造火箭的料,在你的小医馆里多屈才啊,你别耽误人家。”
许织夏筷子轻戳着碗里的红烧肉。
她什么都没忘,但她不会再痛不欲生了,只是怀念过去时也会怅惘,因为过去里,有她想要却再也得不到的人。
“哥哥还没有回国。”许织夏抬头,眼底融着笑:“我也好想哥哥啊……”
许织夏太久没住在棠里镇了。
当晚住在孟熙的房间,听着窗外临河的水流,她无比想念他们那间被上了锁的小院子。
许织夏和孟熙躺在被窝里,许织夏想告诉她自己离开的原因,又不知从何讲起:“熙熙,我……”
“我知道。”孟熙和她挤着同一个枕头:“周阿姨都告诉我了。”
小夜灯的暗光里,她们注视着彼此。
孟熙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眼中满是心疼:“我们小漂亮受苦了。”
许织夏水光微闪的眼睛一弯,回了她个释然的笑。
那晚她们聊这几年的棠里镇,聊她在斯坦福的生活,聊了很多很多,聊到深夜不知几点,困意渐染,孟熙睡过去前,迷迷糊糊骂了句陶思勉。
许织夏无声笑了下,替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床,走到阳台。
商业化前的棠里镇,每到夜晚就灯火阑珊,整个小镇共同沉眠,而今华灯高挂,有种古代的盛世景象。
许织夏伏在阳台的护栏边,举在耳旁的手机在十几秒后接通。
许织夏眉眼间一片柔和:“你还没睡。”
空气凝滞片刻,对面的声音没有情绪:“打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