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和S032讨论时的猜测被印证了部分。
容灵故作轻松的姿态稍有改变，她的肌肉略有紧绷之态，情绪也随之改变，仿佛在因为自己之前过于放松而下意识的失言感到紧张。
情绪。
释千思维一顿：她发现自己似乎能微妙地感受到容灵的情绪。
或许她是通过容灵的心跳、呼吸与眨眼频率、说话的急缓等等综合进行判断的，但就像“1+1+1＝3”一样，在得出“3”这个结论时，几乎没有人会在脑海里对“1+1+1”列竖式进行计算。
当容灵靠近她身边时，她就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这种感觉和“光影蝶”的情绪感知有些像。
释千稍做回忆，将之前和容灵相处时的感觉与现在对比，更加确信自己可以“感知情绪”。
上次“观察力”的提升并非错觉。
游戏在提升她体魄的同时，也提升了她的“观察与感知”能力，就像刚才她能感受到隔离门外的来客一样。这是非常态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
而此时，整理好情绪的容灵又开口，语气听起来十分轻松：“不过就算你前后使用不同账号登录游戏，也不可能相遇。毕竟你也可以看出来，游戏世界里的进程是单向的，我们永远不可能和过去的自己相见，不是吗？”
“是啊，我们永远不能和过去的自己相见。”释千再次
点头，将视线投向屏幕上。
电影的进程不断向前，移开目光的释千也因此错过了一段剧情。
“启明启明，往前3分钟。”她说。
“收到，已为您调整。”AI机械音传来，随后屏幕上仅出现了一瞬等待符号后，剧情跳回至3分钟前。
主角正站在一座高耸的垃圾山上，手中握着从山中翻出的遗物，仰头看着那高悬于空中的人造太阳，维持生命的紫外线穿透她的瞳孔，垃圾腐烂翻腾的热气在光线中扭曲，劣质LED屏幕制造的人造天空接缝明显，而视角顺着接缝不断向上、向上。
穿过蜂窝一般的幽暗居住区，路过异种横行的颓败地表，顺着如墓碑般的钢铁建筑不断向上攀爬，直到落于那摩天大楼的顶峰。残害主角一家的反派正眯着眼，看向西沉至地平线的烈日。
在同一时刻，她们说：“好浓烈的太阳啊，该坠落了。”
短暂的三秒黑屏，第一章 节就此结束。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部作品？”大概见释千长久没有说话，容灵换了个话题。
“随便看看。”释千诚实回答，“不过看完第一部 分，觉得肯定是套着反抗财团统治皮囊的俗套复仇故事，但消磨时光也足够了。”
容灵笑了笑：“不清楚，我不是很常看文娱作品。”
“正常。满足精神需求和无事可干的选择是截然不同的。”释千语气一如寻常，她勉力移动小臂活动着手腕，看到皮肤勾勒出骨骼的形状。
而仅仅只是这种幅度的活动，她的手指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仿佛在拎着千斤的重物。
这个动作有些表演的成分在。
果然，容灵平静表情下涌现复杂的情绪，但释千一时间并没能完全解析。
“这里的条件确实不太好，我们这两天也在想办法。”一阵沉寂过后，容灵再次开口。
释千看向容灵：“想出什么办法了？”
“我直接带你去看看吧。”容灵起身，镜片下的眼睛带着浅淡笑意，看起来就像一位邻家大姐姐。
她将释千打横抱起，妥善放在轮椅上，又帮她把散落在胸前的头发整理到脑后：“当然，这本来是给你的惊喜，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告知我们，我们随时调整。”
释千的好奇心倒真被勾起来了。
“是什么类型的？”
被推离病房、进入电梯，释千还是没忍住发问。
“嗯……”容灵沉思片刻，“这么说吧，或许我们这次的会谈可以在那里进行。”
地点类。
释千点点头，没继续追问。
电梯在负五层停留，东侧电梯门打开，又是一道厚重的门。
“我去开门。”容灵将释千的轮椅刹车扣紧，走到门前。
释千偏头观察她的操作，发现这道门不但需要生物验证，还需要机械开锁。那把机械锁是十二层轮盘叠加，上面刻着数字、字母以及其它符号。容灵动作极快地将每个轮盘的位置都进行了调整，随后门内发出“咔哒”一声重响。
释千倒是记下了那12个字符，但她相信如果这个密码是固定不变的，那么容灵必然不可能让她看到。
然而，一扇门的背后又是一扇门，容灵将释千推到中间区域，身后的门自动合上。门内传来机械碰撞的“咔咔”声，应该是机械锁在调整密码。
释千：“……你们门是真的多。”
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不论哪里都是AB门的构造模式，也不嫌麻烦。
“确实多。”容灵一遍调整轮盘位置，一遍略带歉意地笑道，“因为这一层是消防层，通过这一层前往南栋是最便捷的方法，不然还要经由特殊层的转运。比起层层检查、各种申报，还是开门来得方便点。对了，南栋是研究员的临时住区，环境会比较好，也通网。”
“这样不违反规定吗？”释千又问。
“不违反。”又是一声重响，容灵拉开最后那扇门，“因为你是我们重视的合作伙伴，所以你是特殊的。”
释千笑了两声，没说话。
轮椅在未铺设地板的地面上行驶，发出沙石摩擦的轻响。
走进消防层，暖黄色的感应灯亮起，照亮一方漆黑，但感应灯只能照亮3-5m的范围，随走随亮随熄，因此放眼望去，周围还是漆黑一片。释千感觉到这是极空的一层，但层高矮了一倍有余，空气反倒沉闷到有些压抑。
设备的运行声则是这里的白噪音。
将消防层的概念从大脑中调取出来：多为设备间，基本使用特殊阻燃材料，并配有增压设备。当然，在后剧变时代，对于大部分建筑来说，消防层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作用：阻碍异变精神污染入侵。阻抗材料和屏蔽室与病房相同。
而它更重要的一点是：所有消防电梯都与此层相连。
如果想要逃离研究中心，这里似乎是最佳选择。
但研究中心的人真的会把“最佳选择”展示给意识清醒的她吗？
容灵只不过是上层手下的一颗棋子，因此，并不能以容灵的思维模式来思考这一行为。只是释千现在并没有和研究中心高层对话的经验。
释千安静地感受着方向的变化，而容灵也没有刻意绕路，在穿过好几道防火门和连接南栋的AB门后，乘坐电梯下行。
“您已抵达负20层。”启明的提示音响起。
电梯门打开，眼前出现的是一条约莫100m长的走廊，门窗均匀分布于白墙上，比之前的病房排布好不到哪去，甚至楼道看起来还要更狭窄一些。
“惊喜就是给我换一个有窗户的病房？”穿过铁质栅栏门，释千不禁询问。
“当然不是。”容灵轻笑一声，推着她向前，“上次会谈时，你和我讲了很多游戏里的事，再加上之前的你有提到想要去中心外看看，只可惜以你现在的身体，暂时没办法离开中心，所以我想为你打造一个社区环境，或许你会在登出游戏的时光会更开心一点。”
“社区环境？”
“对。”容灵点头，“这些都可以算是你的邻居。假如不想登陆游戏、又不想在房间里看无趣的电影，或许可以和他们聊聊天？”
释千侧头看向右侧，透过高透玻璃窗，她看到了房内的场景：纯白的房间内放置着桌椅与单人床，看起来简约但舒适，而一个男人正靠在床头，翻阅着一本厚重的彩色图册。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从书中抬头，和释千的目光相撞。
兰池。
由于他的相貌和游戏里几乎无二，因此释千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果然，那个被转运来的3201就是兰池。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容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是观察、探究的目光。
兰池是被故意送到她面前的。
“当然有问题。”释千顺着她的话回答，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你说南栋是研究员的临时住区，所以他是个研究员？为什么不工作？”
“当然不是。研究员这个时候都在东、西区工作。”容灵摇头，“我们最开始的确有考虑让研究员们成为你的‘邻居’，但很可惜，研究员的工作时间和你的休息时间通常是错开的。”
“那他们是？”轮椅离开兰池的窗前，释千又看到了一个坐在桌前用笔写着什么的女人。
“是废品利用、创造价值，当然，这只是戏称的说法。”容灵回答，“研究中心里总会有一些研究的失败品，但幸运的是，他们基本都有在社会上生存的经验，所以或许能帮助你过渡一下，为之后离开研究中心、前往外界世界做一下社会缓冲。”
释千没有回复，扯扯嘴角，目光平静地掠过一扇又一扇窗。
有不少人直接扒在窗户上盯着她看，哪怕她已离开那扇窗前，也能感觉到黏附在自己后脑的灼灼目光。
轮椅停在走廊尽头，与其它房间不同的是，眼前的这扇门看起来
结实多了，而窗户也不可看向室内。容灵打开门推她入内，释千的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眼前的房间比其它房间大了一倍有余，各类家具布置极为精巧，就像是影视剧里的温馨卧房，带着些许梦幻的色彩。
“还可以吧？”容灵带上门，“时间有限，我们只能布置到这个地步，你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出来，现在没想法的话也可以使用平板终端来联络我们。”
桌子上放着一个极薄的平板电脑，和之前容灵使用的无二。
“这个终端不仅可以用来联络我们，还可以浏览绝大部分的网页，当然如果你想要注册账号进行发言的话，还是需要通过我们的许可。研究中心的性质特殊，希望你可以理解。”容灵唤醒平板，简要地做了几个操作示意，“这个房间也接入了启明，不懂的话可以问它，它会辅助你使用。”
释千：“？”
之前虽然容灵提了一嘴“南栋有网络接入”，但释千完全没预料到研究中心会真让她上网。
“你之前提到的，想要查看自己的资料。”容灵继续说，“也可以直接通过这个终端进行调取与阅读，不过由于调取资料需要的手续复杂，所以你最好可以提前申请。”
释千：“……”
如果说上次研究中心在和她的交涉中做出了巨大让步，那么这次研究中心是直接从根本上更改了和她相处的模式。
不仅能上网，还能直接从终端查阅资料。
“你预想得挺好，但我没法使用，上次我就说过了。”释千开口，语气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这一点我们当然考虑到了。”
房间里有左右各两扇门，容灵将她推到右侧那扇门面前，打开门，只见里面是一套外骨骼系统，看起来十分轻巧，但却细致到对手指骨节的机械辅助。
控制，弱化。
释千在看到这套外骨骼装置时，脑内瞬间弹出却是这两个词。
穿上外骨骼的她看起来是可以自由行动的，但实际上她的行动随时能被机械控制制止；而肌肉萎缩的人长时间依赖机械辅助装置，也会导致对辅助产生依赖性，反而加重肌肉的萎缩。
在这一刻，她瞬间明白研究中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以放任为名的控制。
以奉献为名的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