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短暂的停留,凹凸不平的笔触下,掩埋着一个鲜活的灵魂。释千的手指一点点地向上移动,最终摸到了画中人的大脑。
仅仅一触碰,情绪便如排山倒海般传递而来。
但这份情绪却并不是释千所设想的、影视剧里表演出来的撕心裂肺的爱恨交织,或者说因为长期被困于场域的画作中的悲伤情绪。
而是浓郁的失望感。
好像心脏被挖空了一块地方,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费劲,无数话语堵在胸口,最后或许仅能化为一口失笑的叹息。
释千不禁偏了偏头。
她明确知道自己能理解他人的感情,在看影视剧的时候,面对那些痛苦的、不理性的情感拉扯,也从来不会做出冷情的评价,更不会轻易做出傲慢的评价。
从分析层面来讲,她理解一切情感的诞生逻辑与合理性,它们代表着一个人的所思所想、代表着一段独一无二的故事、也代表着从当下向前看的经历总和,但这些情感对她来说又的的确确是陌生的。
或许曾经短暂地掠过她的心头,但从未如此清晰而沉重。
她盯着眼前的女人,却没有因为陌生的共感缩回手,而是干脆将整个手掌都覆了上去。
不仅是手掌,她的身体也微微向前倾着,以一个过分亲昵的姿态贴着黑暗中唯一亮着的那幅画,直到眼中的画作变得畸形,画中人全然看不出原先的模样,她的目光也未曾离开。
“你在……?”死海有些疑惑。
“好奇。”释千回答,“死海,我很好奇。”
她明确知道,自己并未受到任何精神层面的蛊惑和干扰。
释千的确很好奇。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浓郁的失望感开始“变质”,推演成了另一种情绪。
释千猜那是“悲伤”,仿佛真的能把心脏撕成一块又一块的、名为“悲伤”的情感。在影视剧里,它通常会使人哭泣、使人疯狂、使人做出冷静时难以想象的愚蠢举动。
“好奇?”
死海的声音从她的脑中离开,又从现实中传来。
感受到它触手在她手腕上滑动的微妙触感,虽然释千现在看不到它,但却知道它已经从手链变回了本体,此时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
“嗯。”感受着在她大脑中肆意流淌的悲伤情绪,释千轻声问,语速很快,“你有好奇过吗?在拆解那些人类的意识的时候,在意识被拆解后,那些贯穿于生命时间线内的喜怒哀乐四散开来,它们是不是有点像除了‘意识
’以外的另一个‘灵魂’,一个依托时间平铺展开的灵魂,比起跟随时间线不断前行的肉体。当下的情绪被嵌刻在时间中,当人们去回忆,当时的情感、气味、甚至周身的温度都能被调取出来,就像是站在了时间之上,简直比人本身更像人。”
说到最后,她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所以才有人会说,人本身是一切经历的总和吧。”
她的另一只手也落在了画面之上,一点、一点地摩挲感知着画面的笔触:“人类才会因为无法忘却那些爱、恨、痛苦、怨怒,转为生命被无限延长的深层生物,永远被困于执念之中。”
可是,她还是在好奇。
此时此刻,她好奇在通过经历、逻辑推理出来的那些合情合理存在的情感,在人类大脑中筑巢时,到底会是一种怎样的“形状”。
它们明明是由人类的大脑诞生,但却无法轻易被理性消除,哪怕知道这些情绪无用还会干扰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旅途,却无法找到任何途径对抗。
就像这些情绪是大脑的敌人、是赶不走的侵犯者。
好神奇,哪怕是“世界之主”或者“死海之主”,都无法理解缠绕在意识周围、流淌于躯壳之内的“情绪”究竟是怎样一种难以处理干净的、擅长潜伏的病毒。
祂们只能做出理性客观的分析,更进一步的话,也只是思考它们的诞生是否合理罢了。
就像现在的释千,那份悲伤感几乎侵蚀了她每一根毛细血管,她的大脑带动躯体悲伤得不可自拔,但她的思维却仅仅是在“好奇”,好奇她在这具人类之躯中、通过共感感受到的一切。
而这份好奇似乎因为将要碰触到“真相”,反而显得有些雀跃,荒谬到似踏着悲伤起舞。
死海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下一秒,释千感受到微微凉意的落在了她的脸上,清晰的五根手指,托着她的面颊,拇指在她的眼下轻轻一擦。
“我理解了。”死海说。
“嗯?”这下轮到释千有些疑惑了,她的眼前除了画作一片漆黑,甚至包括自己,但她仍然顺着感知望向死海的方向。
“你在哭,所以我在悲伤。”死海的手指掠过她另半边面颊,“这二者之间,不存在其它需要补充的因果逻辑了。”
释千微微一愣,旋即失笑:“没有必要。你明明知道的,是我的身体在哭而已。”
甚至致使她身体在哭的这份悲伤还是由共感而来。
“是的,这没有必要。你好奇的不正是这一点吗?这是无用的感情,但诞生与离去却都不受控制。”它的手指离开了释千的面部,“这并不是人类所独有的,而在这份感情出现之前,我也曾好奇过你提到的这些问题,但如今来看,它确实是无解的。”
“……”释千沉默。
从画像中传来的情感似乎又在发生变化,这一次是愤怒、或者还夹杂着一些恐惧,但比起那种细水长流的、成为无数唯美故事基底的悲伤,愤怒与恐惧既不足够神秘,也不够美观。
但这份愤怒与恐惧并没有持续太久便又开始发生变化。
“你不必要理解这些情绪。因为它只有切实地落在你身上、而不是通过共感体会时,你才能真正理解到它的无解性,而我私心不希望你感受到这一点。哪怕你对此感到好奇。”
释千的脑袋靠在画作上:“如果我创造一个爱人,然后用不可逆转的方式杀掉他呢?”
死海沉默片刻。
几秒后,它轻轻叹了口气:“世界线对你来说是可塑的。你不需要担心无法扭转的失去,也不会拥有足以抱憾终身的遗憾,没有事情对你来说是解决不了的。”
“你可以得到一切,抛却一切,而你也无需为任何一个决定后悔。当你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那个‘爱人’就不会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
死海说的倒也是,世界之主可以修改甚至重置世界线,那对她来说,就不存在“不可逆转”这一说。
“上次结束后,我有去深入调查[面目全非的爱],你不是第一次做出过刚才的想法。”死海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你创造了一个完全抛却自我、迷恋般爱着你的生物,它不断变迁、不断成长,核心意识换了一轮又一轮,倾注了世界上所有疯狂而无理性的爱,或许当时的你期待的是,有一个这样足够爱你的生物存在,你或许也能在对方的影响下产生一些属于你的爱。但事实却是,它依旧对你来说可有可无,尽管它由你一手塑造。”
面目全非的爱吗……
释千思索两秒:“我现在和它的确不太熟。”
也暂时不太想熟起来。
死海再次伸出手,从她的下颌处轻轻擦掉了最后一颗泪水:“体验过一次已经足够,我只希望你快乐。”
释千垂目,感受着共感而来的情绪。
这一次的情绪极其陌生,甚至从逻辑层面都无法分析出结论,但似乎却并不持久,好似一不留神就要飞走一般。
“好吧。”她说,语气听起来多少有些遗憾,“或许有些东西保持着未知才会一直神秘有趣吧。”
心脏在跳动,指尖带着浅淡的酥麻感,释千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晕晕乎乎的感觉,仿佛某种甜丝丝的东西在血液中流淌。
微微一愣,她眼睛骤然亮起,倏地便岔开了话题:“死海,我好像知道我现在共感的情绪是什么了!”
“……什么?”死海问。
“是爱。”释千说,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兴奋,“是爱!死海,你可以借我一双你的瞳孔吗?我现在除了这张画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我想记下这一刻,就像意识在肉体上刻下回路,或许之后我就可以顺利地自我生成这种细致到个体的爱了吧?”
“……”
这一次,死海沉默的时间格外的长。
“死海?”释千伸手向死海的方向,触碰到了它微凉的上身肌肤,随后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抱歉……这一次我想拒绝你。”死海的声音似乎有些闷闷的。
释千眨眨眼:“啊?不需要道歉的,不借给我没关系。只是现在什么都看不到,有一种情绪很虚浮的感觉,总觉得还是别人的,……好吧,本来也就是别人的。”
她说到最后反而带着些笑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很愿意把我的瞳孔送给你。我刚才拒绝……是有私心。”
“私心?”
那份被释千判定为“爱”的情绪在血液中流淌,释千有一种自己正在晒太阳的懒洋洋的惬意感。
死海的声音微不可察,仿佛仅仅只是带动了空气的震动。
它说:“释千,你不爱我,你只是想要体会爱。可我私心不想成为你体会爱的载体,就像你说的,自画像
与被画像是有区别的,我……抱歉,我不想成为那个画中人,我不需要。”
释千倚靠在画上,目光看着眼前纯黑的一切。
胸腔中跳动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就像爱意慢慢淡去,在一下猛烈的悸动后,回归寻常。这些全部都是无关她自己的,画中人的情绪。
她体验完了全部的情绪,大脑、心脏、血脉与呼吸全部恢复如常。
“死海……”
释千开口。
受“情绪”驱使,她似乎说了些冒犯的话。理论上来看,她现在应该好好道歉的。
她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眼前的黑暗便开始一缕一缕地进光,她看到了昏暗的弧形走廊,一张张带着血腥气的画作,以及站在她面前的死海。
死海的眼中只剩下一对瞳孔,看起来已和正常人无二。
“释千,现在你看着我,和刚才在黑暗中体会到的情绪一样吗?”它平静地发问。
本来想说的话被打断了思路,释千思维又再次飘回黑暗中最后的情绪,下意识开始进行思考与对比时,死海却蓦地垂眸笑了。
这是一反常态的笑,起码她从来没见过它这么笑。
笑很快声收尾,它说:“就像你认为画中人犹豫时就有了结果,你在听到这个问题后认真开始对比思考时,我就已经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它的伸手,目标似乎是释千的脸颊,但却在接近时改变了方向,最终轻轻落在她的肩上。
“这一道门是‘大脑’,我想这很有可能是‘理智’之类的东西。不过你不需要担心,就算我这个分身失去理智,我还有别的分身在思考,有什么问题依旧可以问我。”
死海说完这段话,触手便绕着她的手臂开始收缩,两秒后化作了一串手串,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手腕上。
释千盯着手链看了几秒,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
好难啊。
——她好奇的问题,果然好难。
第186章 爱的创生 破
跨过第二道入口,不像之前被骤然剥夺视觉,这一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思维都比以往更加清晰。
死海的触手冷不丁冒出来了一下,在她的手臂上绕了一圈又缩了回去。
释千没有过多在意,而是仔细观察着附近:弧形的长廊只剩下两道门,镀金的文字再次显现出来。
但这一次却并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而是明灭交替的三大段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