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看着胳膊上交织的伤口,血液已经有了些凝固的迹象。
如果她是江柳,就一定会注意到这副只画了一半的画作与血迹凝固的伤口,进而推断出“扶筠”因为某件事作画终止。——所以,她用不用给她留一点线索?
画笔在指间轻晃了两下,释千决定将线索留给江柳。
江柳既然做出万全准备找来,就说明她手中应该拥有某种佐证猜想的证据。但如果她仅凭“猜测”就敢只身前来,那么她的勇气与魄力也值得获得一些“线索”,就看她能不能发现了。
“哒嗒”两声轻响传来,是鞋底落在瓷砖地上的脆响。
释千抬起头,微微眯眼、以“扶筠”的神态看向从天而降的“来客”。然而她的欢迎词还没说出口,就看到江柳摸出一把提前上好膛的手枪来。
嗯?
原来是来杀她的?
释千有点意外,但只是将眼睛微微睁开,怔怔看着那黑漆漆的枪口。
是懵懂无辜而毫无防备的姿态。
但这无害的姿态显然并没有让江柳手下留情,人还没站稳、稍微纠正了一下射击方位后,她便果断扣下扳机。
“砰!”
一声枪响,子弹疾驰而来。
五米左右的距离,现在的释千的确能躲开,但一个常年以血养画的羸弱画家可躲不开。
这位画家只会使用自己的本能——
释千微微蜷起身体,一边迟钝地向唯一的掩体画板闪避,一边下意识地抬起手做出格挡的手势。
子弹穿透画板发出撕裂的巨响,又穿过释千的手掌,最终击中她的左肩。
身体的平衡被打破,释千任由身体向一侧摔去,下一秒便看到被击出一枚枪口的画架也跌在自己面前,那枪口恰好构成了画面的一部分,看起来还别有韵味。
不过画架倒地,二人之间便再无阻隔。释千抬头看向江柳,准备调动[狂欢画匠]的技能进行反击,结果看到本该乘胜追击打出第二枪的江柳反而向后踉跄两步,面色居然比释千这个受到枪伤的人还要白上几分,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的神色是明显的惊异。
江柳死死压着自己的右手臂,手枪也不受控地跌落在地。
但她并没有摔倒,而是尽可能地弓下身体忍住了痛,又抬头死死盯着释千。
“是你。”她说,“就是你!”
身体分明在颤抖,但她的语气分外笃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却好像燃起了炽烈的火焰,兴奋与痛苦陈杂,就像是在沙漠中徒步数日的人看到水源,根本无法克制。
释千的目光短暂地在她的右手臂上停留。
江柳本身不具备任何异常能力,但她却以这样年轻的外貌活了四百余年。很神奇,但她拥有自己的“基因密码”,或许针对此做出了某种突破性的研究。
但正是因为她本体毫无异常能力波动的迹象。因此,右手手臂上攀附着的那团东西就显得格外清晰。
那是一只如护腕般的异种,它的触须顺着毛孔探入江柳的整条胳膊,外露的身躯扁平地缠绕着她的小臂,像是她血管的延伸,随着动脉的跳动而一鼓一鼓的。
看起来像是寄生关系,但那只异种实在是太过弱小了。
释千平静地移开目光,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甚至没有从地上站起身、也没有伸手扶起画架,而是以坐在地上的姿态拿起画笔。
画笔落在被子弹穿透的手上,轻轻蘸取、新鲜的血液填饱毛刷,又被转移至画布上,一点点遮盖掉因为时间而变得暗沉的笔触,围绕着弹孔重绘那未完成的画作。
“……”
江柳因为疼痛而克制不住的喘息声慢慢变缓,她从地上捡起那把枪后终于能直起腰,一步步走向释千。
她站在画前时,或许是因为疼痛褪去,整个人都恢复了冷静的状态。站了两三秒后,她也慢慢坐到地上,语气也恢复平静,沉静到几乎听不出情绪。
“释千,我找的就是你。”她开口,“不论你是扶筠、还是双月,我确定就是你。”
沉默在大厅里慢慢铺展开来,挂在墙壁上的层叠画像盯着江柳,或面目扭曲或几近疯狂,一双双眼睛似锐利的长矛,昏暗的大厅宛如恶鬼们的食盆。
那些被囚禁着的“恶鬼”只需一声令下,就能将她撕裂而吞食殆尽。
“砰!”
又是一声枪响。
弹壳落地叮当作响,随着子弹没入肉体的闷响,破空之声飞驰着远离释千。
释千这才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场景微微一笑。
此时,江柳的左手搭在右肩上,从手背到右肩正好重叠着被子弹打了个对穿,射出子弹的手枪正是她握在自己右手的那一支,此时因为疼痛正无力地垂落在地。
江柳的耐痛能力似乎很差。
释千周围的人一般都具有极强的意志力,哪怕是重伤都不会轻易露怯,很少见到江柳这样表现“正常”的人。
江柳已经做出了“赔罪”的举动,这说明她刚才开的那一枪,应该是在进行某种“试探”,只不过释千有点好奇:为什么明明击中了她,却反而更笃定她就是要找的人呢?虽然在击中她时有一瞬间的惊异,但随后却没生成任何怀疑的情绪,全然是那种得到印证的激动。
释千一边修改画作,一边等着江柳的下一步。
“不是……不是故意的。”江柳疼得很真实,额角的汗一个劲往下落,身上不住打着抖,声线更是克制不住地发颤,“不、不……射击、是故意的,但没想……没想伤到、伤到你……”
语序有些混乱的同时,几乎每说一个词就要调整一下状态。
释千看着就觉得疼。
但想了想,自己好像也受伤了,本身也该疼的。只不过“扶筠”这具躯体已经完全被[狂欢画匠]的特性干扰,受伤本该产生痛感,但这种理所当然的“痛感”传递到大脑时,反而变成了浓郁的“创作欲”。
创
作欲得不到释放的话会影响理性,因此释千才持续保持作画。
看着眼前冷汗淋漓的江柳,释千等待着她将说出口的话。
她其实对和江柳的再会面报以蛮高的期待,对释千来说,江柳很是“神秘”。因她干涉世界进程而从四百年前活下来的那些人里,只有江柳和她处于有些对立的状态。
从第一次见面,到江柳通过S032给她提条件,释千心里对江柳的画像就没有发生过变化:“欲望与野心”是她的底色,除此之外,她还有着不择手段、摒弃自尊也要达成的毅力与决心。
江柳的确也没让她失望。
比如,释千完全没想到她会见面就给她一枪。意料不到,所以有趣,所以更期待她这一枪是为了什么。
“我……我其实……”缓了几秒后,江柳再次开口,结果刚说了几个字又被疼痛打断,随后,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的液体滴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吧嗒声。
释千:……?
这是哭了?不会吧?
极星的企业文化就是哭吗?
应观辞哭她都没太意外,但江柳哭什么?两枪明明都是她自己开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释千没再保持安静地凝视,而是微微偏头,恰好就看到又一颗泪珠从江柳的睫毛尖上掉落,这一次落在了她的画纸上。
真在哭。
释千顿时不知所措。
江柳勉强抬起头,她看向释千时脸上带着明显的苦笑,眼睛湿润眼圈泛红,嘴唇还颤抖着,可怜得很,和几秒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不、不行……”她终于再次开口,而说出口的却是一句——
“对不起……太、太疼了……本来……想好要说什么的,实在太疼了……就、就全忘了……”
释千:“……”
“…………?”
江柳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不会也是她计谋的一环吧?
她给自己开枪前就没想到会疼吗?
她和江柳对视了五秒,没从她眼睛里读取到撒谎的迹象,为了谨慎起见,她还使用了一个画作技进行验证,最后遗憾地得出荒谬的结论:江柳好像是真的疼到脑子不转了。
满脑子都是“好疼”,不掺一点假。
随着时间推移,江柳不但疼得接近失语,失血过多还让她神色恍惚。
画笔在指间打了几个转,释千不得不承认这个她认为充满“欲望与野心”的女人在她面前快痛晕了,但她明明什么都没做,无辜得很。
江柳要是痛死在她的场域里,她还得背个杀人的恶名。
纯属栽赃陷害。
有一瞬间,释千很想把江柳直接丢出去,但犹豫再三还是往二人身上甩了个治疗技能。
她是真想知道江柳到底在想什么,跑到她的场域里给她一枪,然后再给自己一枪,最后半死不活地在这掉眼泪,图什么?不至于就是想骗她一个治疗。
这一系列行为太莫名其妙了。
随着伤口迅速痊愈,江柳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
紧接着,她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尴尬,她尝试隐藏这份尴尬并装出沉静的模样,但是无果。
江柳看着释千,但释千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反而继续垂眼作画。
被加重的尴尬在大厅内部蔓延。
几秒后,江柳终于开口,声音显然不如从前沉稳坚定,先是一句“对不起”打底,然后她小声说:“我真没想要伤到您……”
释千猜江柳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觉得您一定能躲开,结果您没躲开。
然而江柳下一句话却是:“因为我的枪法真的特别特别差,当年温可有强迫我学过,但我打枪连五米靶纸的纸面都打不进……”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和之前完全不显山露水的说话模式不同,这一次,释千在她的语气里感受到了真诚。
释千抬了抬眼。
五米的距离打不中靶纸?
“力气太小压不住枪,小型手枪也不行,这一点您可以问应观辞。”江柳苦笑,“我刚才本来想正常射击,反正也打不中,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特地偏移了一下弹道,没想到反而……”
释千:“……”
合着江柳的惊讶不是“释千居然没躲开”,而是“我居然打中了”。
现在回想江柳的射击过程,释千以为的“纠正弹道”,实际上是江柳瞄准后的自由发挥?……那枪法确实是够烂的。
不过江柳说的话倒也不能全信,毕竟她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射击。
释千保持着安静的凝视,并没有做出询问,但江柳很快便给出了回答。她掀起自己右臂的衣袖,露出攀附在她手腕上的异种。
“这是应观辞给我的。他身上有您的印记,所以和他共生的异种们也拥有了这种印记,对您有恶意或者做出进攻时会诱发剧烈疼痛,而它的身体嵌入我的血管中,它感到疼痛进行收缩,就会带给我疼痛。所以我笃定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原来如此。
上次应观辞那么笃定,这么看来也是[附骨之花]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