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云下意识想闪开,但又强迫自己生生顿住,她屏住呼吸直视着那团雾气,已做好烟雾扑面的打算,可那团雾气却在即将接近她面部时骤然散开,像是刻意躲开了她。
在散开的那团迷雾中,居云看到双月在笑,恣意的、又带有些许恶趣味的。
居云微微一滞。
“你没发现这些雾都避着你吗?”双月问道,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背。
她做这个动作原来是为了证明这件事……居云微微晃了下脑袋让自己清醒,随后看向自己的手背。果然那些雾霭离她的肌肤隔了约莫1-2mm的距离,只是先前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自己穿着衣服的躯干,所以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
“央镜、也就是世界通廊在保护你,相当于你在地表时拥有不死的异能,也算是难得的机会。”双月轻飘飘开口。
她又抬起手,指了个方向:“沿着这条街往前走就可以走出这座城市。或者等这些雾散去,你就能看到地表真实的样子。”
“……”
居云顺着双月所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没有尽头的雾霭重重,让她一个人走肯定会迷路。
……她总不能叫双月送她吧?那听起来太荒谬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双月:“杀死霾兽就能让这些雾散去了吗?”
双月再次看着她笑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句:“我就说你运气这么差地落在这里,怎么这么久还没被送回地底。”
居云:“……我倒是想被送回去,但世界通廊拒绝送我回去。”
“因为你很适合这里。”双月说,却并没提到‘欲望’之类的字眼,“你能回去,但的确不会是现在。既然如此,你不如就当来地表旅游一趟。”
没等她回复,双月又说:“杀死霾兽可有点难,因为我就是为它而来的。”
“所以……等您收服霾兽,雾就散去了?”
双月点点头:“虽然刚才只是一只分体,但这一片的雾很重,本体大概率就在附近,察觉到分体死亡不可能没有动作。对了,你知道三无吗?”
居云一愣:“也是游戏里的……”
“霾兽的局就是她布下的,为的就是引我过来,在霾兽的场域内,我不方便召唤异种。”双月手腕一翻,一支完整的峨嵋刺出现在她的手中,“有人想要我的命,也只有她能接下我的命。”
双月说出这段话时很是随意,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性命。
“既然您知道,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双月劫下她的话头,又问,“你叫什么?”
和双月有来有往地聊了几句,她内心紧绷的紧张感早已散去大半,却又在被询问姓名时蓦地紧张起来,嗓音瞬间变得有些干涩。
“居云。居住于云端的居云。”
“居云。”真实存在的双月将这两个字念了一遍。
她声音带起的震动落在她的耳膜上,又顺着神经传递到她的心头,居云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麻。
周身的雾气似乎都更浓了些。
“居云,我既然出现在这里……”
双月向她走了两步,身体微微前倾,拿着峨嵋刺的那只手
便顺势搭在她的肩上,居云感觉后脖颈一凉,身体顿时陷入僵硬,此时的她同双月近在咫尺,距离近到她恍惚在双月的眼中看到了一跃而过的、奇异的金。
“那么,不论我是全身而退,还是死在这里,一定都是我想达到的目标中的一环。”
双月面上带着笑,可她的五官生得锐利,哪怕带着笑也极具攻击性。
但居云听出了双月表达的潜台词:双月极有可能会死在这里,这是她预料中会发生的事,但她仍然来了。
——为什么?
“是为了霾兽吗?”
居云尝试猜测双月的目的,但话一说出口就想收回去了。这个问题太蠢了。
果然,双月问:“霾兽确实挺有趣的,但你会为了它押上性命吗?”
居云摇头。
“死亡不代表输。只代表……”
居云等待着双月后半句话,可双月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却蓦然用力,旋即居云便听到来自身后的吊诡的撕裂声与凄厉的哀鸣声。
枪声四起中,她被双月的手轻轻一带便转过身去,而那支峨嵋刺已在一转身间出现在双月的另一只手中。
居云看到了一只比刚才那只霾兽分体还要大一圈的黑雾,此时它的身体已被峨嵋刺划破,色彩斑斓的雾气从伤口中涌出。它哀嚎着、挣扎着向着她的方向扑来。
双月说得没错,先前那只霾兽分体的死亡引来了更多的“哨兵”。
居云下意识举起枪扣动扳机。
子弹穿过霾兽分体的瞬间,她听到了双月的后半句话:“我赢下了更多的、更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更多的、更有意思的东西?
眼前的哨兵在双月这声带着笑的话语中崩裂,异彩烟雾从它的躯体中涌出,又在这不断变浓的雾霭中化为灰白惨淡的灰烬。或许旧时代的烟花也不过如此。
居云生于安定的地下城,从未亲临异种。
她仰着头看着哨兵的躯体分崩离析,她仍然感到恐惧、源于本能的恐惧。但她的思维里却并未出现“我想回去”之类的字眼。
她感觉到某种东西在她胸腔里跳动着,一下、两下……
好像是心脏,又好像不是那种具有实体的东西。
居云回过头去,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双月,她已松开揽着她的手,像是结束了对她的庇护。她开口,语气随意到像是闲聊:“我想收服霾兽,你想杀死霾兽。都一样,天都会亮。”
双月向雾里退去,居云想要开口挽留,却又听到一句。
“如果你能杀死的话,就去杀吧。”
话音落下,一把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匕首落在居云怀中,再一抬头时,双月已彻底消失在浓雾之中。随后她看到一只巨大“哨兵”的轮廓,旋即又听到了它扭曲的哀鸣。
居云握着那把匕首,向着双月的方向而去,可她只看到了“哨兵”残余的虚无躯体,她的周围除了迷雾便是更深的迷雾。
“双月?”
她开口唤道:“双月!”
或许因为双月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依靠,或许只是因为想找到她。她总觉得双月说出那段话,根本就不是想要“全身而退”的预警,而是带着对“赢”的趣味性而奔赴死亡。
就像她强势地涉入他人的人生,手握绝对的掌控权,却又随性退出、撒手不管。
人间对她不过一场游戏。
可当玩家离去,NPC又该如何处之?
玩家从来不会想这种事。居云想。就像她每次登出游戏时,从来不会考虑NPC的想法,可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玩的或许根本不是游戏。
方才她同双月聊天时,有一种被认真注视、被走进内心的感觉,沉迷于她简直轻而易举。可如今,她又觉得双月过于无情,那双善于注视他人的眼睛就是最大的骗局。
“双月!”
她尝试在迷雾之中找到那双眼睛,那双如不存在的神明般泛爱而无情的眼睛。
可周围只是迷雾。
人间就是迷雾,芸芸众生皆是独行。
“双月!”
她感受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逼近,她立刻回身,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哨兵”,它的眼睛鲜红欲滴,以铺天盖地的姿态向她而来,想将她吞噬同化。
居云扣下扳机,子弹没入它的躯体,只让它停顿一瞬。
她连阻止一只“哨兵”都做不到,又怎么能杀死霾兽,让这座城市的天亮起来?
“哨兵”已向她扑来,她故技重施给了自己心脏一枪。
“已启用一次[绝对护卫],经伤害判定,持续时长为[2min]……”
“哨兵”凝形的攻击于她身上失效,居云看到了双月丢给她的那只匕首。她迅速甩掉刀鞘,毫无章法地向着同她擦肩而过的“哨兵”挥去。
黑色的雾体被匕首轻松割开,她看到了“哨兵”躯体中的斑斓,也听到了“哨兵”愤怒的痛音。
双月为她留下了足够斩破黑雾的武器。
心脏在她喉咙处跳动,居云用匕首一下一下地刺入“哨兵”的躯体,直到它彻底丧失生机,化为一滩再也无法凝形的残骸,又消失在漫天迷雾中。
“双月!”
她有了自保能力,但她还是想要找到双月。这似乎是某种无法用逻辑表明的执念。
又斩杀了一只“哨兵”,触发[绝对护卫]的动作也越来越熟练,居云听到了更加清晰而密集的枪声。那群觉醒者已经完全失了方寸。
“不要分散!不要乱开枪!双月的武器能造成特异点!”
有人镇定地下达命令,可这一次,枪声却并没有因为她的命令而停息。
“余队,不止一只!不止一只啊!”
有人大叫道:“太多了!这群畜生简直像疯了一样!”
“不要乱动!”镇定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们会优先攻击做出攻击的、活动的!保持镇静不要乱动!小牧马上就制作出针对性的武器了!保持镇静!”
“救我!余队救我!我被缠上了!”
有人近乎哭腔,面对死亡,他根本无法听令保持镇静。
他同她近在咫尺。
居云想起了她从“哨兵”中救下的那个人。
他在死前冲她笑,对她说谢谢,然后他当着她的面,死在了自己队友的枪下。这群人有着合理的原因见死不救,也有着合理的原因枪杀队友,他们确实没有错。
那她自然也有理由对他们见死不救。
也不会有人说她有错。
居云握着那把匕首,心脏几乎要从口中跃出。她想要扭头就走,因为如果这个小队在这个方位,双月就该在另一边。
可是她却还是朝着那人类的哭腔、人类的呼救声而去。
匕首用力划开缠绕在人类身上的黑雾,这一次,“哨兵”还没来得及解开这个觉醒者的头部防护,她救下的是一个完整的人类。透过头部防护的视窗,她看到了一双盈着泪水的眼睛。
那泪水宛如一面镜子,倒映着她的生命。
世界通廊说,它的主人永远不会有错,她的欲望不在于逃离地表。
双月说,她的确很适合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