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际上,这个场域早就成为了她掌控下的无间地狱,囚禁着这些疯狂想要逃离她限制的人,也永恒地囚禁着她自己。
这样看来那些矛盾与冲突便顺理成章,大家把她当作“BOSS”才更正常。
“所以……你昨晚后半夜,是故意放任他去杀人的吗?”
释千抬起头,将下巴落在江白月的肩头,在她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然后又让他死在我面前,就是为了让巴士票属于我。”
江白月轻拍的安抚动作猛地顿住,身体似有僵硬。
释千说出的这两句话宛如咒语,未名的魔力随着咒语纷至沓来,包裹住江白月的身体与精神。使她不得动弹,又让她陷入混乱。
梦忱……
释千从江白月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向后退去,再次畏惧地靠在墙上,怀中紧抱着那只玩偶熊,看着江白月那张表情僵硬的脸,她尝试想象这只玩偶熊的原主人。
她应该早在进入场域之前就和江白月相识,甚至和冀飞羽、危霞等人相识,毕竟冀飞羽能取“忱”这个字很难说是偶然。
在十八岁上下,正值升学考结束,家境大概很差,但成绩应该很是不错,很想继续上学,却因为家境生出不升学的想法。除此之外,身体可能比较虚弱,但意志坚定行事果断,总之不会像她现在这样畏畏缩缩得惹人烦躁。
这几条信息不仅仅是来源于江白月,还来源于当时冀飞羽、危霞对她的态度。
因此,“供上学”的目标实际上是那个永远不可能再上学的“梦忱”,哪怕这份寄托只是落在了一个陌生人身上,但这份寄托足以延续“梦忱”的生命。
此时此刻,在江白月眼里她就是复活的“梦忱”,江白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梦忱”。
——自始至终,江白月都没问过她的真名。
不是她的名字无足轻重,而是因为如果江白月得知了她的真名,她就从“梦忱”这个身份中独立出来了。她的本名,是戳破谎言的那把利刃。
释千小心翼翼的目光落在回廊上仅剩的那摊血渍上:“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我不知道……”
或许是她的演绎和“梦忱”大相径
庭,残忍地戳破了江白月的幻想,她骤然回神,看着释千发愣,嘴角动了动,似是想拉起一个笑容,但并没有成功。
但她成功打断了释千的话:“不是……”
江白月只是摇头否定,说不出一点旁的解释:“你误会了,不是……不是。”
“刚才他看起来太吓人了,我实在是不敢……”释千又说。
“是的,是的,那确实挺可怕……”
江白月向她走了一步,又想安抚似地伸手,可释千却顺着墙壁向后退了两步,那手悬于空中,最终无力垂下:“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我刚才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我有点着急了,对不起。”
释千摇头:“……没有。”
她盯着江白月的表情,生出的一丝一毫变化都在佐证她的猜测。
江白月往前走,她往后退。
“没有吗?”江白月那温和的表面又开始维系困难,好似下一秒面具就要解体,但她强行压制着,以至于说出的话都隐隐有咬牙切齿的意味,“那你为什么要躲我呢?”
释千试探性地将脚步顿住。
果然,江白月周身逐渐加压的气压就此缓和下来,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的思维运转出一套解释来:“你看不到楼上的情况,刚才那群人疯了一样地挤,那人想逃命结果没抓稳跌落下去,情急之下我只能勉强改变他的坠落方向。”
江白月再次抬手,这一次释千并未躲开。
那骨节分明的手落在毛绒熊的脑袋上,轻轻抚摸,她的面上也终于再次凝结起一抹苦笑。
带着疲惫的忧郁,周身气场坚毅而温和,是最初见到的那个江白月。
“他真的有救……只是脖子被卡住了而已,这种情况我经常见,你相信我。只要扶正,让他重新呼吸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尸体消失,死无对证,江白月已经运转完善的解释完全欺骗了她自己,“但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我只是太着急了,我怕他死了……我说过,我不想让任何人死在我眼前。”
“可是你说……”释千盯着江白月复述道,“如果我刚才去扶,那张巴士票就是我的了,我就可以离开了。刚才那个人也确实获得了巴士票。”
这句话再次使江白月陷入僵滞状态。
这也是一句咒语,甚至比先前那句咒语更加强势地席卷了江白月的精神世界,冲散了她勉强编制起的谎言,将矛盾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一松一紧、一松一紧,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入死胡同中。
江白月的嘴张了张,可一个音都没发出来。
她在消解自己的表象与内里产生的矛盾,在激烈的冲突下,她似乎即将要突破某一层界限,接受自己根本不是在“找出路”的事实,她明知那条出路是不可通行的假象,却还在继续向前走。
生活在表象中就会幸福吗?无可置疑,会的。
假如这个场域就此封闭,那么江白月会一直在这个场域中当她的“典狱长”,会一直沉浸于“我在保护他们”、“我在找一条新的出路”的幻想中直至死亡。把这里变成地狱,又宣传自己在引导他人前往天堂,既报复了她仇恨的人,又没违反自己的责任道德,堪称两全其美。
但这个“假如”不成立,这个场域终究不属于江白月。
并且更不巧的是,释千是来设计舞台的,不是来参观监狱的。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清空这里,而不是真的误入场域的迷途少女,所以江白月的存在对她来说不是庇护,而是阻碍。
她当然可以直接把江白月丢出去,但直接把这样一个精神状态如定时炸弹一样的觉醒者直接丢出场域,绝对会在某一日造成灾难。
至于其它人……
释千本来也是想确定他们无害后放出场域的,但现在看来,如果直接放出去,就相当于把仇恨的载体散播出去,迟早有一天也会酿成灾祸,祸及他人。
不如她直接撕开这层“幸福”的表象,让仇恨消解于诞生的地方。
释千继续说,声音很轻,但足够让江白月听清:“你想让我获得那张巴士票,所以你昨晚才会故意去休息,所以我哪怕出门晚了,那个人也能精准无比地……”
“你听错了。”
江白月忽然开口打断,声音中几乎不含任何情绪:“我怎么会说那种话?”
她在和释千说话,直视的却是那只玩偶熊:“……对,你听错了。因为你太害怕了,太想离开这里了,所以听错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了一个人的性命,牺牲六条命?”
“我有这样做的理由吗?有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白月终于抬眼同释千对视,神情已然镇定自若,甚至连先前的疲态都一扫而空:“我说过,我是瀚都市第八警所的局长,保护你们普通人就是我的职责。”
江白月的手从玩偶熊上抬起,又再次落在释千的肩膀上,很轻、但却不容闪避。
释千也没有闪避的打算。
江白月的反应太过于冷静,她无法判断她此时的精神状态。所以当江白月手下微微用力,带着她向房间走去的时候,释千只是抱着玩具熊一言不发,像是被她骤然冷淡的态度吓到。
“不用害怕,你只管相信我就够了,我不会害你的。”
江白月一边走,一边恢复了先前温和的语气:“今天死了六个人,一定会很乱,你暂时不要出门。昨晚我已休息过了,今晚必须守夜,你呆在房间里会很安全。”
江白月语速均匀,语调镇静,导致这种有些混乱的话从她口中说出也显得很是连贯。
房门被拉开,释千被她轻轻一推,便步入其中。
释千回头看向她,直视着那双眼睛,一时间也没分清那是即将浮出水面的清醒,还是已沉于更深的谎言中。
“我叫……”她开口,故意停顿。
但江白月既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也没有立刻把门扯上的急迫。她等着释千说出那个假名后,微微一点头:“好好呆在房间里。”
话音落下,江白月便拉上了房门。随后房门一颤,释千去按压门把手,却发现那没有锁的门已经无法拉开,门框上附着着一层鲜活跳动的异常能力。
释千透过木头间的缝隙看向窗外,只看到了江白月远去的背影,除此之外一片空寂。
“我觉得她已经清醒了。”释千起身说,“死海,你觉得呢?”
“是因为她没有对你说出名字的举动做出反应?”死海问。
“是啊。”释千点燃房间内的烛台,“她先前只要我违背她对‘梦忱’的期待,就会生气甚至失控,但她刚才平静地接受了那个名字。我其实还以为会有更激烈的反应……甚至做好了打起来的准备呢。”
烛火跳动,木制回廊嘎吱作响,但脚步声渐行渐远。
“你和她打不起来。”死海说,“因为……我认为你对她有偏向。”
“偏向?”释千靠在桌子边缘,“与其说是偏向,不如说……我对冀飞羽和危霞的印象不错,所以难免会觉得江白月变成现在这样,必然事出有因。正好时间也没有那么紧迫,给她一个机会也没什么。”
“万一她破坏了你的计划呢?”死海问。
“没我的命令,[食人者]就算饿死都不会进来探查情况的。”释千再次走到门前,透过缝隙她已看不到任何人,“但江白月要是真的屠杀了那些人,却不选择从缝隙先行离开,而是等待[食人者]出现决一死战,等尘埃落定后,我会告知她[食人者]的踪迹。”
毕竟[食人者]才是罪魁祸首。
假如江白月杀了那些普通人就觉得“报仇雪恨”,那未免会让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杀死那些人不该是结果,而只是达成结果的途径与方法,真正的目标应该直指[食人者]才是。
“但是……”
释千的指节在木板上敲了敲:“她或许走不到那一步。”
“……”
短暂的沉默过后,死海说:“你觉得她会死?”
释千点头:“是啊,我觉得她会死。这个世界上有执念的人太多了,不可能每个人都有皆大欢喜的最优解。但死海,我还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谈不上拜托。”死海做出猜测,“让她的意识暂时不回归死海,是吗?”
死海猜的完全正确,释千不禁笑了笑:“是。”
“好。”死海答应下来,“但……我有些好奇为什么?她对你来说只是一面之缘,想救你离开也是因为把你当成了另一个人。”
释千没有及时做出回答,拉开椅子坐下,思索片刻后说:“我之前说,人的情感算是世界的深度与细节。”
她把小熊放在桌子上,拽着它的胳膊让它坐得更稳些。
“我们不去看的时候,人就是人,和尘埃、水滴没什么区别,那么多、数不尽,今天你被我杀死,明天我被他杀死,但今天诞生了上千个婴儿,明天又诞生了上万个婴儿。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所谓?”
她以人类的姿态降世,成为这成千上万中“无所谓”的其一。
“可是一旦看到了‘细节’,好像‘人’这个词就一下有重量了。”释千趴在桌子上,找到一个适合睡眠的舒服姿势,又盯着毛绒熊看,“就像……每个人都说自己是‘我’,但我只有一个。”
“你看到了她的‘我’。”死海说。
“我看到了很多人的‘我’。”释千说。
她的指腹滑过毛绒熊口水巾上的“梦忱”二字,感受着它的针脚:“就当借用这个名字的报酬。”
也或许只是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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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游戏里的躯体被限制了行动,释千没有多呆就登出了游戏。
不出意料之外,左晴同意通过降明的通道将她的附属躯体引入地底,并且已经联合地表降明做出了详细的引入计划,释千已经可以调动各个附属躯体前往地底。
左晴等人明显满怀欣喜,但时虞却反应平平,释千甚至能隐约察觉到她的不安。
“你的这些附属躯体在地表都算数一数二的强大,别说助力我们离开这个研究中心了,统治地表都绰绰有余吧。”祁柯不禁感慨道,“早知道早点让你登入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