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惠的方位感很差,早上来时,把车停在哪个区记得牢牢的,忙了一个白天,到下班指定忘光了。
关主任曾经笑着说,每天下班后在停车场里兜圈子找车,是小钟的保留节目,咱们这栋老楼也该装个寻车系统了。
她手里抓着车钥匙,一边找,时不时就要摁一下,然后耳听八方地,看什么地方会有声响传来。今天还比较顺利,且惠把包扔在副驾上,慢吞吞地倒出来,开走了。
停车场里,有道隐晦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从且惠进入视线范围开始。
沈宗良的手肘搭在车窗边,缓慢地吸掉一支烟,又喝了半瓶水,小惠才在这里转够了圈,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自己的车。
他发动车子跟上,一路都开得非常慢,特意拉开一段距离。
虽然且惠拿本的辰光长,但车技确实很不怎么样,在路上总是怯怯的。
她读大学时,多次缠着他撒娇,向他要一部车子代步,说不想总是麻烦方伯。沈宗良一次都没答应过,有些事能为她松一松原则,这种涉及人身安全的不行。
且惠在医院急诊室挂了号,开了单子,缴完费去注射室做皮试,五分钟不到,口子就红肿起来。她拿给护士看,护士揉开她的手腕问:“痒不痒?”
她点头,“嗯,这是过敏反应吗?”
护士说对,“你这情况的话,要脱敏打。”
且惠把袖子拿下来,“请问,什么叫脱敏打?”
护士很通俗地给她解释:“就是把这一点药水分四次注射,每隔二十分钟打一次。”
她啊的一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刚才做皮试,针头推进来的时候痛得她哇啦乱叫的,分四次打?
护士说:“也有,你可以去新华医院注射免皮试的免疫球蛋白,我们没配这个药。不过,你要去的话得赶快了,下班了没人的。”
快到晚高峰了,且惠想到还要开那么远的路就头大,疼就疼吧。
她视死如归地往那儿一坐,“麻烦你,就给我脱敏打吧。”
但护士还没完,她一边给其他病人配药,边说:“你还要把家属叫来,你皮试过敏这个情况,得让他签一个知情书。”
这家综合医院离集团近,离她家可不近。
且惠实在不想麻烦董玉书跑一趟。
她说:“我自己签可不可以?我这么大的人了,能对自己负责的。”
上了一天班,护士的口气已经变得不耐烦,“不行。你必须叫家属来。”
且惠起身,“好,我去打个电话,你稍等。”
这时,一道男声由远及近地入耳:“我来签。”
护士握着针管回头,这是一个很具有观赏性的男人,西装像长在他身上般熨帖。她问:“你是她的......”
且惠:“叔叔。”
沈宗良:“先生。”
他们俩同时开口,说的答案还不一样,更让人怀疑了。
但沈宗良只瞥了她一眼,就让且惠低下头,乖乖地退到了他身后。
沈宗良一只手挡护着她,笑着说:“让你见笑,我的小妻子刚和我闹了点矛盾,腿也不小心受伤了,还要一个人跑来打针。”
他的外形是那么俊朗,举止也有种深沉的温柔,像个老派的绅士,让人不由得不信。护士点了点头:“到这里签字,然后去外面等着,叫到你再进来。”
且惠脸都红了,他这个现编的瞎话还挺顺嘴。
她看着沈宗良俯下身,写自己的名字时候一笔一划,像应对一场选拔考试。但这只是一份知情书而已呀,他有必要吗?
沈宗良扶着她的手腕出去,“我们在走廊上等,辛苦了。”
“好的。”
刚一关上门,且惠就挣脱了他本就不牢的束缚。
她退了一大步,说:“谢谢。今天麻烦你了。”
沈宗良看着空空的手掌心,收回来,不自然地搓了搓。
他说:“坐吧,可能还要一会儿。”
且惠坐在长椅上,问他说:“你怎么会来的?”
“来拿点药。”沈宗良怕她不信,还加了句:“最近胃不太舒服。”
她不但信了,脸色登时便紧张起来,“是吃不惯南边的饭菜吗?还是水土不服?”
看她这样子生动又有趣,沈宗良忽然想继续装下去,戏弄她一下。
他虚弱地往椅子上一靠,“不知道啊,也有可能是被气的。你不是总说嘛,脾胃其实是情绪器官,七分看心情。”
“谁气你了?”且惠有自知之明地低下头,撅了撅唇:“何况,那是祝家的老中医们说的,我哪儿说得出这么权威的话?”
说起那帮老中医,沈宗良笑了一下,最近他的小侄女对他们意见很大,说闻见药罐子的味道就恶心。
他把西服敞开,扭过头看她挺直的后背,“总是头晕的毛病好了吧?”
且惠根本不敢看他,轻轻地点头:“很少犯了,在英国只发作了一次。”
沈宗良随口接上:“我知道,那次事出有因,都是魏......”
讲到一半他立刻叫停,刚假冒她的丈夫签了字,又这么并排坐着,让沈宗良有些得意忘形,说话就不大注意了。
但且惠已经听得清楚,她狐疑地问:“你怎么会知道的?都是为......为什么?”
沈宗良摊了一下手,“你那两个发小,他们因为你生病的事,认为是我照顾不力。”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且惠听后,有点愧疚地对他说:“幼圆有时候就是容易情绪化,你别怪她。”
沈宗良说:“这么说,冯小姐阴阳我那两句,不是你的本意了?”
且惠急得赶紧张口:“当然不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分手了,你凭什么还要管我?总不能谈了一次恋爱,就一辈子赖上你,我没那么拎不清。”
那一刻,且惠的脸微微泛白,走廊里空气凝滞了,都等不到他的回答。
过了很久,沈宗良才弯了一下唇角:“也犯不着拎得那么清,太累了。”
还没回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里面就叫了,“钟且惠,进来打针。”
她放下包,朝沈宗良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了。”
他在走廊外候了她一个多小时,无所事事。
走动的人都忍不住打量他,不知道这么矜贵一个男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但沈宗良坐在椅子上,姿态悠然自得,面上一点点的不适意都没有,真成了个耐心等着太太的好先生。
终于等到且惠扶着腰出来,他起身,上前问道:“这么疼吗?”
“打了四次,左边换右边,右边换左边。”且惠瘪了瘪嘴角,垂着眼眸,像自言自语:“册那,我最近怎么这么倒霉啊。”
想了想,她觉得这又不关别人的事,于是抬头跟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今天谢谢你帮我签字。”
走廊的灯光下,沈宗良浅淡的笑容那么有蛊惑力,“那你也帮我一个忙。”
且惠跟随着他的目光点头:“好。”
分开六年,他们在各自的人生轨道走着,早已经是两条路了。
就算是在当年,她和沈宗良也不是同行人,是她执意要跟他走。到今天,年幼时那副不顾一切的架势没了,但对他的迷信好像从来没消减过。
她跟沈宗良上了车,“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沈宗良发动车子,笑了声:“紧张什么,我还能卖了你这个本地人。”
一面爱着他,一面又不敢爱他,拼命地躲。
且惠的内心矛盾太重了,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
她干笑了一下,“拐卖妇女是犯法的,你才不会做这种事。”
沈宗良说:“只是去吃个饭,今天我给唐纳言送行,他明天就要去美国了。”
“吃饭?”且惠指了一下自己,“那为什么要带上我?我们又没有......”
他打断她,解释道:“我对这边不熟,不知道哪家餐厅合适,你帮我参谋一下。”
“你往静安方向开吧,那里有家店,环境菜品都不错的,我记得纳言哥喜欢吃本帮菜,对吧?”且惠说。
沈宗良把手机丢给她,“你替我把地址发给他,让他自己过去。”
“你这么请人吃饭的啊?”且惠对他现在张狂的行事感到吓人,“临时决定,临时通知,会不会不太好?”
开着车的人一副豁免嘴脸,“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我要正经八百的,他倒不敢来了,以为这里面有诈。”
且惠打开他的微信,小声嘟囔着:“就您的道理多。”
她把地址发过去,那边很快就回了个收到,像一早就等着了。
她还没退掉,一条新消息弹屏出来,来自姚梦。
且惠瞄了一眼,大意是叫苦不迭之类的,说这边的气候太潮湿,她要回京去住。
她心头突突地跳,沈夫人留给她的阴影太深重了,且惠仍心有余悸。
她颤抖着指尖把手机还给他,“发了。”
沈宗良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事。”
且惠把脸转向车窗外,“纳言哥怎么要去美国了?”
沈宗良压平了唇角:“和他妹妹的事有关吧。除此之外,还有谁能这么调动他?”
到了饭店门口,且惠先一步下了车。
沈宗良逮着她问:“那么着急做什么?饿了?”
“不是。”且惠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我突然想起来,这家店的老板认识关主任,我怕他乱说,你别和我一起进去。等我先看看他在不在。”
沈宗良笑,抬手让她请便。
七分钟后,他收到备注为小钟主任的微信:「他不在,你上来吧,二楼左拐第一个包厢,十人桌应该够了。」
他从控制台上摸了一根烟出来抽,这怎么那么像在偷情?
别说,感觉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