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良说:“你要读京大,西山那边的房子更近,开车都不要十分钟, 散着步就到学校了。”
且惠没再多问,哦了一声就靠在他身上, 眯上眼睛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长,等她再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稳了。
且惠听见沈宗良在和谁说话。他放轻了声音,“婚房就不能住了?你知道我今年娶不上媳妇儿?赌什么的?”
车窗外仿佛是唐纳言的声音。他哼的一下, “你那尾巴甭翘太高了,没有我, 你能把人给带回来?搞什么,怎么还不下车?”
“睡着了没看见?我怎么下?”沈宗良低了低头,轻轻揉着她的手心。
唐纳言拿下巴点点地,“打开车门,用你那两条尊贵的腿下,就这么简单。”
“不了,让她再睡会儿。”
唐纳言啧啧啧地走开了。
看不下去,娇惯得一点谱儿都没有。
等听见脚步声远了,且惠才睁开眼说:“我已经醒了。”
沈宗良亲了亲她的脸,“醒了怎么不说话呢?”
她老实说:“我听见纳言哥的声音,总觉得我这个样子,他要笑话我。”
“他那不是笑你,是笑我。”沈宗良摸了下她的头,“好了,进去吧。”
且惠被他牵着下车,她拿另一只手挡在眉骨上望了望,“这儿独门独户的,隔得还远,应该不会很吵吧?我要看书的。”
沈宗良说:“不会,这里周边都是高校,很安静。”
她问:“刚才纳言哥在这里做什么?”
沈宗良指了下对面,“他住这儿。”
且惠低下头笑了,沈宗良问她笑什么,她说:“没有,我想起庄齐小时候,天天把大哥哥挂嘴边,一刻都离不得她哥哥似的。”
好像一眨眼,每个人就这么长大了。
读小学的时候,她们站在黑夜即将来临的暮色里,聊着关于成年的事。那会儿年纪小,以为这个过程会很简单合理,只不过是妆台上的东西,从红领巾、粉红发卡变成香水和珠宝而已。
可这么多年,没有谁过得如自己想象中那般不费力,生活的重量并不轻。曾经信誓旦旦说着一定要实现的心愿,有多少都枯萎在了路上,像来不及升到天空就哑火的烟花。
且惠仰起脸看向她的爱人,回忆像午后浓淡交替的光影,一帧一帧地在他的脸上变化。
这六年,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也在手掌间就淌过去了。
她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就像弯腰蹲在河边,徒然地去捞流水。
沈宗良带且惠在门口录面容解锁,他说:“隋姨回乡养老了,临走前,引荐了她的外甥女来做事,她明天会来见你。”
且惠历来对这些是没所谓的。她点了下头,“这是你家,你做主就是了,我不过借住两天,谁来都可以。”
这种见外的话,沈宗良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靠在黄杨木隔断旁,静默地打量她,昏暗里生出压抑的意味。
而且惠只顾着欣赏起屋子,一对乌珠子上上下下地看,无暇兼顾他。
这里是三进式的,客厅挑高七米五,一水儿色泽沉穆的摆件。紫檀松鹤延年插屏,大红酸枝多宝格,铜鎏金全镂空香炉,整屋装潢与家具陈设间,分隔与点缀之中,处处透着一种不偏不倚的适度之美,很符合儒家的“中和观”,一看就是沈宗良的风格。
她已经上了楼,见沈宗良还独自站着,峻拔的身影被日光压在屏风上。
且惠说:“沈宗良,我住哪一间啊?”
“你是客人,你看着随便挑间中意的吧,我出去一趟。”沈宗良沉声说完,从格子上摸了一包烟,带上门就走了。
室外影空云净,他一边往松竹和鸣的院子里走,一边偏过头,拢起火点燃了烟。
刚抽了两口,唐纳言就过来陪了一根,他说:“怎么了?撇下楼上的小姑娘,自己抽上闷烟了。”
沈宗良掸了一下烟灰,忽然问:“老唐,你求婚的时候紧张吗?”
“也就一夜没睡好,外加两手汗吧。”唐纳言想了想说,笑着问他:“怎么,你也被这道程序叉住了?”
他又把烟递到唇边,深深吁了一口。
沈宗良夹烟的手摸了摸心口:“不行了,一天到晚,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大领导说一句不对头的话,我这儿就要揣摩上半天,早晚会得病。”
“你哪个大领导?”唐纳言抽着烟问他。
沈宗良朝上边卯了卯嘴,“钟且惠。”
“......”
唐纳言将心比心地说:“她一个小孩子,说风就是雨的,很正常,庄齐也差不多,你自己看紧点儿。”
“我紧不了哇。”沈宗良跟他说自己的难处,“江城还一摊子事儿,我最多一周回来一次,还能怎么紧?到了这个地步,就只有一个办法......”
过了几秒,两个人交流了一个眼神后,异口同声地说:“结婚。”
唐纳言扶着额头说:“你是到岁数了,但人家姑娘能愿意吗?没准想多玩儿两年。”
“结完婚,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耽误她。”沈宗良把烟从唇边拿下来,食指敲了敲桌子,眉宇间一股权本位体系下派生出的严肃,“甚至孩子我也可以不要,我养她就行了。”
唐纳言听笑了,“那倒是,反正你对她跟养女儿也没两样,还要悬心多了。”
话刚说完,楼上就传来一阵碰碎玻璃的声音。
沈宗良皱了下眉,手上加重力道掐了烟,站起来,迈开腿就往楼上跑。
那百米冲刺的速度和劲头,看得唐纳言摇头。
这疼到心坎儿里的架势,不结婚好像也收不了场。
因为太过震惊,且惠不小心打翻了桌上一张照片。
她走来书房,远远地就看见那张旧照片摆在紫檀长桌上,是二十岁生日当天时候照的,沈宗良俯身替她整理着裙摆。
且惠感到害怕,她记起来,曾经在背后写了一段类似恩断义绝的话,当时就要走了,她托唐纳言把福豆项链还给他。
她隐约记得她写的是——“愿你我再无相见之日。”
这种东西,沈宗良怎么留到了现在呢?
他存起来要做什么?是预见到了这一天,要和她算账吗?
可且惠拿起来,发现这张比她的那一张要更大,应该是重新冲洗过了的。她从玻璃罩子里抽出来,捏在手里愣了一会儿神,又反过来看。
照片的背面,也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早已换上了沈宗良笔走龙蛇的字迹,入木三分地刻在上面一样。而他写的是——“庚寅秋初,流萤乱扑,于京郊冯园遇且惠,惊鸿一瞥,毕生难忘。”
也不知道沈宗良在被她伤透了以后,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一段的。那阵子她闹得那么凶,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将自己贬得分文不值,一心要离开他。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沈宗良仍在手书这份深情,对她那些孩子气的举动,拿出了全部的耐性在包容。
她狠心无情地说不再见的时候,她最爱的沈宗良,伏在桌上,一字一字地写着毕生难忘。
手里的相框跌落下去,生脆一声,在坚硬的地板上溅得四分五裂。且惠一开始是笑着的,笑着笑着哭了起来,照片上沈宗良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听见急匆匆赶上楼的声音,她不想太难看失态,用手捂起脸,可眼泪又从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背,温热地滴下去。
“怎么了?!”沈宗良在门口喊了声,看着一地的碎玻璃片,赶紧把她拉了过来。
他捧过她的手检查,看她哭成这个样子,以为是哪儿伤着了。沈宗良没找着伤口,胡乱吹了吹,“好了好了,不怕,我们去楼下。”
但且惠一把抱住了他,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肯动,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她抽噎着,急得说不出话来,“我不怕......我不是怕......”
沈宗良不知道她怎么哭成这样。他口气也急了,“那你说啊,到底怎么了?”
她又摇头,“这里,这里好难受。”
“哪儿?”沈宗良果真低头去看,“在哪儿?”
且惠拉过他的手,趁他弯下脖颈检查的时候,湿着眼睛吻了上去。
沈宗良被她吻得束手束脚的,看她踮脚踮得艰难,索性抱起来,把她整个人都托到了桌上。
她的眼泪渐渐不流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张的红唇,和急促的呼吸。他们一站一坐,在这张百年老料打磨出的长桌边拥吻。
沈宗良细细地吻着她的脸,尝到了她微咸的眼泪。
他干燥的手心贴上她的脚踝,把一条细腿握在了手里,“到底伤到哪里了?”
“没有,没有。”且惠搂紧了他的脖子,刚哭过的脸被情欲催生出浓重的红晕,扭动着,索要很多很多的吻。
沈宗良被她弄得一团糟,衬衫扣子解到了一半,她就没力气了,又想从西裤里扯出来,也只掏了一半,但她的嘴唇黏在他身上了,只知道打湿他的下巴,这是想要他的意思。
他咽了一下喉结,没有任何迟疑地,大力地楔进去。且惠一下子就软在了他怀里。
“真的没有哪里受伤了?”沈宗良把她的脸捧起来,混沌地看着她,“回答我。”
且惠眼角湿润着,视线涣散的,一字一句念着:“庚寅秋初......于京郊......”
她读不完整,声音像是被扯断了的棉絮,呜呜咽咽地散在空气里。
但沈宗良听得清楚,他胸腔里震了一下,越发用力地捣动。他说:“你没礼貌,乱翻长辈的东西啊?小惠。”
她斜斜地靠在他肩头,咬着他提醒说:“你没有......你没有戴......”
“不可以吗?”沈宗良ding得更凶了,装腔作势地诱哄她:“就到里面好不好?”
且惠摇头,语气微弱地说着不可以。
他是吓她的,最后关头紧紧抱着她,全弄在了后头。
且惠最后选了南边的屋子,离书房近,推窗就能看见一墙之隔的怡园。
周日下午,沈宗良搭飞机回了江城。
他一走,夜晚再一来,家就显出空旷和寂静的味道。好在且惠有成摞的资料要看,也不觉得如何孤单。
她几乎每天都不出门,守着一张桌子、一张床,在卧室和书房间来回,至多在傍晚去院子里走走。
好几次了,唐纳言下班回家看见她,连浇花的时候也在背材料。他指给庄齐瞧:“看你老同学,都钻到书里去了。”
且惠来了以后,这还是庄齐第一次见她,俏丽依然,走动时裙摆微微荡漾,穿着白裙行走在绿草丛中,像一朵袅娜娉婷的玉兰花苞。
庄齐打个哈欠,称赞道:“她可真有韧劲儿,我上班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书了。”
“人家是要考高跃民的博士。”唐纳言牵着她站在门外,笑着说。
庄齐啊了一声,“这么鼎鼎大名的学阀,他对学生巨严格巨push,且惠怎么想的?”
唐纳言说:“老沈和你想的一样。”
“那怎么不劝一劝呢?何必吃受这份罪啊,真叫没苦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