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惠停下胡思乱想,竖起耳朵等着他指令。
几秒后,却听见他说了句:“能不能别总是叫我沈总?你是我下属吗?”
她低了低眉,好像是有点礼貌过头了,这个称呼也不大恰当。
且惠不敢看他,葱根似的手指在台面上划拉:“那我该叫什么?”
难道要跟着沈棠因的辈分,喊他一句小叔叔?
这是不是落了刻意,已经有攀关系的嫌疑了?他们还没那么熟吧。
对面切姜的人,确定又纳闷的口吻:“难道我没有名字吗?”
她的头垂得更低,在心里默默演练了一遍,脸也悄默声地红了,细声道:“我可不敢。”
沈宗良想起那天在陈老家中,忽然问:“那怎么就敢管唐纳言叫哥哥,之前认识?”
她解释道:“我和庄齐是同学,小时候感情还蛮好,跟着她叫的。”
沈宗良在心里估了估年纪,“那这么说,你和棠因也该是同岁。”
“嗯,我和沈小姐她们几个都是一届的。”
沈宗良为她续上一段结论,“但是,你们两个关系不怎么好。”
且惠被说中心事,抬眸怔怔看他,“怎么这么讲?”
他眼神清明,讲话也一针见血,“说起唐庄齐的时候,你连姓都没加。也把她的哥哥当哥哥。”
到了他这里就沈总沈总的。
沈宗良心头有一丝的烦躁和心不在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莫名奇妙的,胡乱计较些什么。
且惠没再避了,名字取出来就是让人叫的,有什么好扭捏?
她抬起头,郑重看进他的眼底,轻轻擦出三个字,“沈宗良。”
浓浓暮色里,她纤瘦单薄的影子投在雪白的墙面上,声音是那么清亮。
像个刚认生字的小学生,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咬断生菜一样的爽脆。
沈宗良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点了一下头,西方绅士般的温柔,“认识你很高兴,钟且惠。”
且惠笑,那点朱红向下延伸到脖颈上,她迅速扭过身子。
正对厨房的餐厅里,摆着一张满工云纹紫檀桌,上面是一副未竟的书法。
显然,沈宗良是写到一半,忽然被那通电话打断了。
眼睛扫上去,读了没头没尾的两三行,且惠便猜到是赵孟頫的《妙严寺记》。
她坐下来,想在“安素受知赵忠惠公维持翊助,给部符为甲乙流传”的后面,写上“朱殿院应元实为之记,中更世故,劫火洞然”一句。
小的时候练楷书,庄严规整的赵氏书写是最好的临摹范本,亏了教她书法的老师严格,且惠几乎能背得出。
但长远不练了,即便手里拿的是玉质温润的和田笔杆,蘸上墨也还是觉得生疏。
到写这个“应”字时,且惠的手微微有点抖,无论如何不敢下笔了。
她刚要搁笔,身后圈过来一道洁净冷质的气味,像冬日清晨无人踏足过的霜雪。
头顶传来沈宗良的声音,“会写?”
她点头,发丝刮在他胸口的衣料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且惠听见自己颤巍巍的音色,似乎比她的手抖得还要厉害。
她说:“皮毛而已,底下就不会了。”
“没事,我教你。”
沈宗良一手撑住桌子,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极自然地蘸了蘸笔。
他一副专心授业的样子,把稳了且惠的手,利落地挥毫下去。
沈宗良一笔一划流畅写着,醇厚的嗓音落在她的耳边,“这个应的写法很典型,点下去之后,一道逆笔,稍微带一点侧锋,收住。再露锋一接,这里可以出个尖。”
且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耳旁只有自己不争气的心跳声,咚咚的。
他掌心内一层薄薄的茧,蹭着她柔软的手背,隐约一股柑橘调的清香,应该是刚洗过手。
很庆幸。她很庆幸脸上灼热的温度没有传导到头皮,暴露她的面红耳赤。
很多年不弄这些,钟且惠已经不大懂什么叫侧锋,家里落魄以后,唯一保留下来的兴趣是芭蕾。
这不是且惠自己要求的,它来自董玉书的坚持。
妈妈宁肯自己省得要死,也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来供她跳舞。
很多个周末的早晨,吃过粢饭糕以后,董玉书领着她走过飘着炊烟的狭窄弄堂,脸上是一种来路不明的满足,而且惠面无表情。
端着脸盆出来倒水的邻居见了,总要问:“董老师,送女儿去跳芭蕾啊?”
董玉书笑着点头,“是啊,女孩子嘛,多跳跳舞,总归没坏处的。”
还没等她们转过拐角,就听见邻居夹杂着江城话编排,“捏节都顾成搿个样子了,还搞这样的花头。”
且惠立刻就去看董玉书。但她还是那副表情,牵着她的手仍然温热。
她说:“小囡,你只管走自己的路,不是句句话要听的。听多了不该听的,你就走不远,也走不快了。”
这句话且惠始终都记在心里。
没等这个“应”字写完,门口传来一道智能女声——“锁已打开”。
紧接着是一句“小叔”,且惠抬头,看见沈棠因端了个箱子,娇俏站在长桌前。
她的身边,是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的杨雨濛。
第10章 chapter 10
且惠面上红痕未褪,一时也忘了反应,愣了眉目,盯着眼前人。
反观沈宗良,他淡淡嗯了一声,仍镇定地握着且惠的手,提点说:“专心写完。”
她只好低下头,跟随着他的笔法,因为慌张失去了焦点的视线,在纸上乱转。
杨雨濛紧蹙着眉,扯了两下沈棠因的袖子,按捺不住地嘀咕,“她怎么会在这里?”
沈棠因抿了唇,冲她摇头,用眼神示意杨雨濛先别说话。
眼见沈宗良搁了笔,她才笑着开口,抬了抬手中的纸盒,“小叔,爸爸让我拿这个箱子来给你。”
随后,像才看见客人在,打招呼说:“你也在这里啊,且惠。”
且惠站起来,抚了抚裙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是呀,我就住在楼下。”
出于礼貌,她又笑着冲棠因身后摇了摇手说:“好久不见,濛濛。”
杨雨濛掩饰不好自己的情绪,她也懒得掩饰,十分嫌弃地剜了钟且惠一眼。
且惠知道她是什么性格,也没多说。
从小学起,她们就不是多好的关系,照过面就了事了。
但沈宗良没那么好说话,他突如其来地清了清嗓子,吓了杨雨濛一跳。
她胆怯地瞟了一眼沈宗良。
怕惹他不高兴,杨雨濛不情不愿地说:“是吧,是好久不见了。”
忽然来了这两个人,且惠正好有了脱身的理由,她站起来说:“沈宗良,你有客人来了,那我先回去。”
她匆匆逃走,在没有听到回答的情况下。
并不是为杨雨濛的不客气,且惠见多了比这更不客气的情形,这不算什么。
她只不过是害怕露出马脚罢了。
至于是什么马脚?后来的且惠想,大概是沈宗良指骨沾墨的手,拨云弄雨的,浸润了她荒芜干涸的心野。
她怕这份湿漉漉的动心起念,会从她沁出一层薄汗的掌心,或是眼睛里跑出来。
沈宗良抽出湿巾擦手,扫了一眼牛皮纸箱说:“放这里就可以了。”
棠因放下纸箱,心里本有百般疑问,但看杨雨濛也在,又硬生生地压下去。
她自己小叔的事,自家人关起门来说是可以的,但不好当着外人。
更何况是杨雨濛这个大嘴巴、直肠子。
静静待了片刻,见他没有相留的意思,棠因说:“小叔,那我就先走了。”
沈宗良默许了,又问:“自己开车来的吗?”
“不,司机在楼下等。”
他点头,也放了些心,“那好,早点回家。”
棠因哎的一声,“知道了。”
门才关上,憋了老久的杨雨濛终于忍不住,还在楼道里就嚷嚷,“看见了吧,钟且惠都住到这里来了!她真是有一点机会都不放过啊她,怎么那么没脸没皮。”
沈棠因迟疑了一下,“也许是个偶然呢,楼下是幼圆她外公的房子,应该......不至于吧。”
没得到她的认同,杨雨濛一下子就炸了,抬出陈年老例来说服人。
她边挽着沈棠因下台阶,边说:“你忘了小学时候的事啊?就我们读三年级那年,陈老陪同上面那几位来学校视察,本来升旗手早就定了你的,后来还不是被钟且惠给抢走了?她倒好了,又上电视又受采访,出尽了风头!”
“你也说了,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那会儿大家都不懂事。”路过且惠门前,沈棠因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小点声,“而且当年,也不一定全是且惠的意思,也许是她父母。”
杨雨濛重重哼了一下,“不是她的意思才有鬼!我亲眼看见的,下了课她在背采访词,咬文嚼字的,那个样子做作死了!不是自愿的话,她会这么主动积极?”
沈棠因不会在往事上纠缠,过去的事情早已追不回了,她也不多么在意。
她担心的是现在。
虽说她小叔见识广,城府也深,但女追男隔层纱的道理,是亘古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