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惠看了一分多钟才辨出来,不可思议地跟冯幼圆求证:“这是……冷双月?”
再杵在这儿,那边就要发现她们了,都是熟人,面子上终归不好看。
冯幼圆拉她进了电梯,“想不到吧?会在这里碰到冷小姐。”
当年冷家倒台,因无人肯从中做保,下场是最惨的一个。
冷父受不过讯问,几次在看押的地方寻死,一次是用偷藏的牙签刺伤手腕,一次是试图咬断舌头,但最终被救下来,判了无期。
每次想到冷伯伯,且惠都觉得爸爸还算幸运的,因为牵扯不深,到最后也只落了个家财散尽。
小时候,冷双月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单是家世和样貌这两项,便足以让全校女生艳羡不已。
偏她性子又孤冷,一身富裕底子里浸润出的高傲,追她的人能凑出一场足球赛。
且惠还记得,那时候魏晋丰很喜欢她,常争着要送她回家。可冷双月呢,上下打量一眼他家的轿车,很看不上地说:“我才不坐。”说完,转身上了自家的红旗。
且惠捉着她的手腕问:“冷双月在这里做什么?她不上学了嘛。”
“她高中就辍学了好不好?”幼圆瞥了她一眼说:“人现在当模特呢,混得还挺不错的。”
“那个男的我怎么看着面善呀?在哪见过。”
幼圆哼了一声:“因为你见过很多次,他不就是魏晋丰的舅舅吗!瑞新传媒的董事长。”
不用再往下展开,且惠在这方面再迟钝,也品出来是什么内情。
年轻性感的女模特,和手握大把时尚资源的中年男老板,还能是什么事情?
冯幼圆径直走进房间,啧了声:“就凭她冷双月的长相和谈吐,对付这些人还不是手拿把掐。”
唏嘘片刻,且惠也不再问长问短的了,心内升起物伤其类的凄婉。
她并不是那么眷恋富贵的人,但在这一刻,也有一种强烈的世态炎凉之感。
人生境遇怎么能相差如此之大?人的性格怎么会一下变这么多?
这样突兀的夜晚,看着坐在魏晋丰舅舅大腿上的冷双月,且惠已经想象不出当年那个眼眉矜贵,说我才不坐你家车子的冷小姐是什么样了。
不知道夜深人静时,冷双月想起当年魏晋丰的种种示好,会不会觉得刺心。
保安们把庄新华放在床上后就走了。
且惠上前给他脱了鞋,盖好薄毯,坐在床尾凳上照顾他。
幼圆递了瓶矿泉水给她,“最近都在忙什么,半个多月不见你人影。”
且惠摆了下手没接,她神色怏怏地撑坐着,像个懒骨头,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
她望着天花板,有气无力地回:“还能忙什么?写论文,准备模拟法庭的辩论,教小朋友跳舞,复习法考和雅思,还有……”
听见她停顿下来,幼圆拨了下她的发梢问:“还有什么?”
且惠叹了声气,“还有就是……躲着沈宗良。”
“啊?”幼圆结巴的差点咬着舌头,“我我我......我没听错吧。”
她已经捕捉到了这个平淡夜晚的绝佳八卦。
兴奋之余,幼圆屈着两只手攀附过来,“你干什么要躲着沈总呀?”
且惠好笑地斜了一眼,“我说,就这么想听是吧?”
水晶灯光璀璨无比,冯小姐郑重地点头,“想。”
第17章 chapter 17
窗外的月光冷沉沉的, 照在绿荫常驻的四合院落里,泛着幽凉的清光。
说话时,且惠那双纤细的脚从高跟鞋里抬出来, 盘在蓝丝绒床尾凳上。
她的声音轻而小,删繁就简地讲了这些天的事,越说头垂得越低。
到最后几乎是抬不起来了,心有旁骛的,一味地盯着细长的指尖看, 脸色苍白。
临了,且惠吸了一口气,“就是这样,我抱完了他, 就不敢再见他了,总是亏心。”
幼圆听不过了,骂道:“亏什么心啊!你因为害怕主动抱他,是他占了便宜好不好!”
真是这样吗?
那沈宗良可丝毫没有占便宜的觉悟, 反倒能训一训她的话,把她吓得避猫鼠一般站那儿不敢动。
且惠摇摇头,她想的是另一层, “不管什么便宜不便宜的,我都要早点搬走。”
幼年的经历作祟, 她习惯性地躲避一切对自己有干扰的人和事,哪怕是她很喜欢的。
她相信,人生一定是越聚焦越好,越简单越好的。
“干嘛要搬走啊?”幼圆和她的看法不一样, “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她茫然地扭头问道:“什么机会?”
“去牛津的好机会啊。”
且惠立马否定了这个提议, “我当时也就那么随口一提,不是真要去。”
就算是要去,也不必靠沈宗良的关系。
远大前程,她自己可以挣。
她心里真正想的,其实是回江城去读研,反正哪儿都卷得厉害。
如果不是董玉书非要她考,且惠可能连雅思都不会报。
就算她短视好了,她实在不愿妈妈做力不能支的事,花了大价钱出国的背后,一定是比现实价码更高的期许,因为过程太艰难,妈妈会无限扩大对她职业起点的期望值,她承担不起。
董玉书为了她隐忍太多、牺牲太多,她的希冀凌驾于其他任何事情之上,把且惠高高地架起来。
这么多年,她完全以自身为受力面,在承受着生活的全部剧情。犹如置于炭火之中,快要烤坏了。
她不想出国这件事成为一把烧毁她们母女关系的大火。
屋子里有片刻的静谧,随后,响起幼圆的辩证分析。
她说:“反正我没听过谁能近得了沈宗良的身,今晚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那种情况下,你随便抱个人啊、靠枕啊都不奇怪,怪的是他居然没有推开你。”
说了那么久口都渴了,且惠拧开了瓶盖,送到唇边刚要喝水。她接着往下问:“所以,你的意思是......”
落针可闻的室内,幼圆打了个极亮的响指,笃定地告诉她:“沈宗良他喜欢你。”
“噗!”且惠一口水喷在了她脸上。
旁边就是纸巾盒,幼圆不慌不忙地抽出两张,镇定地擦干净。
且惠忙放下手里的玻璃瓶,“没事吧,真不是故意的。”
幼圆露出诡异的笑容,“故意的也没事,闺蜜就是用来互相伤害的,您说呢小婶婶?”
“......少来。”
静默半晌,且惠才老实地承认:“幼圆,但我的确被他吸引。”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相信,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她孟浪地喜欢上沈宗良。
一个这世上她最不应该喜欢,极大可能给她带来痛苦的人。
但他高大、英俊,有年岁里沉淀下的沉稳历练,襟怀坦白、修身以德,为人又有妙趣。
就像一个耀眼的梦,忽然横插进她漫长的黑夜里,强烈的光芒照得她睁不开眼。
幼圆撑着头,她问:“那你觉得他对你怎么样?不开玩笑的说。”
这个问题且惠在夜里想过很多次。
她几乎脱口而出,“我说不好。”
“什么叫说不好?”
且惠站起来,赤脚踩上地毯,走到窗边,“他对我是不大一样,但又好像和逗弄路边的小猫没什么不同,也许就只是可怜我。他一直都是淡淡的,驾轻就熟的样子,我猜不出他的想法。我只知道,要是我真把这份怜悯当成是喜欢,或者觉得自己能和他有什么结果,那才好笑呢。”
路灯下,窗外湿漉的青石路闪着幽光,白色唐菖蒲在风中轻轻晃动。
冯幼圆也收起了笑容。她思索片刻,“犯不着那么悲观,更不用想得太远。”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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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庄新华这里待了个把小时,确定他没事后,掩上门静悄悄地走了。
半小时前,幼圆接了电话要去赶下一个局,且惠是独自出来的。
清秋素白的夜晚,她裹紧了外套慢慢走过廊桥,隔着沙汀鸟闲,透过稀疏宽大的黄木皎纱窗,能看见筵席上的人频频举杯。
这座记载了岁月史书的超星级宾馆,即便是在最紧张、最恐慌的年代里,都照样歌舞升平。
伴随权力更迭,每一天都有觥筹交错、虚与委蛇在这个地方上演,日夜不休。
且惠迈上石阶,看见桥头站了一位姑娘,她手里夹着支女士香烟,抽得眉头紧皱。
她认清了是冷双月,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客气地点了个头。
虽然不知道,冷小姐是不是还认得她这位故人。
且惠打算走开时,身后人忽然叫她:“钟且惠,我们俩一块儿走走吧。”
她犹豫了片刻,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了,又能有什么话要说呢。
冷双月误以为她不敢,掐了烟说:“放心吧,我还能拐了你不成?庄新华也不饶我啊。”
且惠解释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吧。”
桥边垂柳拂水,且惠扭头冲冷双月微笑,“不耽误你时间的话,就一起走走吧。”
“你还是老样子啊且惠,”冷双月笑着赶了上去,“永远这么的乖巧温柔。”
且惠细白的指尖抓着手机,她说:“你倒是成熟很多,刚才我都不敢认。”
她很审慎地用词,怕哪里说得不对不好,伤了冷双月。
但这份感慨也是由衷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