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下打量幼圆,开口是很地道的伦敦腔,“小姐,请问你找谁?”
下意识的,冯幼圆几乎怀疑是自己找错地方。
她又看了一眼门牌,就是这里。
幼圆开口询问:“这里是Ziana的家吗?你是......”
连盘发都一丝不茍的白人女士点了点头,双手收到小腹上。
她说:“我是布朗太太,这栋房子的管家,Ziana只是暂住在这里而已。不过,她现在正在楼上休息。”
冯幼圆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我叫Fannie,是Ziana的中国朋友,来探望她的。我可以进去吗?”
布朗太太看着面前面目和善的女孩子。
她欠身将幼圆让进来,“Ziana早上跟我说了,她有一位朋友会来。请进吧。”
冯幼圆眼尾的余光剽过布朗太太,心里犯疑。
她听且惠提起过这位管家夫人,普林斯顿的女高材生,早年沈夫人在英国游学时的好友,深得她信任。
沈夫人娘家在法国波尔多的酒庄,伦敦邦德街上的商铺,英格兰东南部汉普郡的城堡,都经由布朗太太的手打理。
这个女人手段了得,做生意非常有一套,又是难得的忠心。
但且惠也跟她讲过,布朗太太忙得要死,尽心尽责在欧洲各地来回,巡视着姚家的产业,劳碌程度堪比出公务的女王。
因此,布朗太太出现在这里,让冯幼圆感到很意外。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猜疑的,布朗太太主动解释了一番。
她说,今天早晨她来检查阁楼里那些珍贵的艺术手稿,作为沈夫人名下的财产之一,它们都被完好无损地存放在保险箱里,需定时拂拭。布朗太太看见且惠躺在床上,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且惠说是的,她忽然晕倒了。
布朗太太又问且惠,既然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看医生?
她说她预约不上GP,还没机会做一个全面检查,接电话的护士只会说“oh,you poor thing”、“bless you”这些没用的俏皮话。
冯幼圆犹豫而迟缓地点头。
不知道布朗太太有没有发觉,她这一通欲盖弥彰的完美说辞,反而显得猫腻更深。
但她没有讲,也没有追问布朗太太,究竟是谁指派你来的?
有一些话本就不必要说穿,人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清醒。
她穿过两道长而窄的走廊,快步进了钟且惠的卧室。
暗淡光影里,柔软耐磨的雪尼尔窗帘紧闭着,且惠安静躺在床上,天然的浓眉长睫,使她看上去像拉斐尔前派画中的女角。
一年多没见,她比出国前瘦多了。
钟且惠敛着双目,手臂越发的纤细,下颌又紧了一圈。
她虚弱的、真实的出现在冯幼圆面前,让她心惊又意外。
冯幼圆没有吵她,而是在她的书桌前坐下来。
桌上没关拢的绿皮本里,密密麻麻,满是她工整漂亮的书写。
然而她写的是——“今天阳光明媚,而我的心像一捧死去已久的灰。”
“日子太煎熬了,多希望能从我的身体里再分裂出一个我。她替我见导师,应付琐碎且乏味的论文,和同学们保持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塑造一个完美的假人。”
“而我可以坐在窗前,脸上吹着绵密阴冷的风,整日地想念沈宗良。”
冯幼圆惊慌失措地回头。
她才明白,且惠的状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糟糕。
第02章 chapter 02
四年前。夏末秋初。
大三快开学的那阵子,暑热未退,但夜晚的风里,已有了微薄的凉意。
这个季节的京城,道路两边立着染黄的白蜡树,和薄薄铺一地的金色银杏叶。
冯幼圆办开学party那天,请遍了京里头交好的女孩子,一个男生都没叫。
后来是庄新华作怪。
他带头起哄,招呼了一群酒肉好友到冯家的园子里。
这群人也没点自觉。
一开始确实都端个做客样,后来一个个的,没皮没脸全闹进了姑娘堆。
到最后,这帮无赖怎么都不肯走了,拉下脸来赶也没用。
钟且惠三天前就收到了邀请,但她当时在一场车展上站台,是最晚一个到的。
她出了会场,疾步坐上冯家的车,很快送她到四合院。
下车时,且惠抬头一望,天边翻滚着浓重黑沉的铅云,风中翠峰如簇。
且惠走后门进去,两个佣人拉了铜环,引她到冯幼圆卧室。
冯老夫人学建筑,是六十年代最早一批归国的学者。
如今她还活跃在各大公众号的文章里,那些为博人眼球的写手,都致力于从各种角度剖析她的人生轨迹。
老夫人书房里摆着一张合影,那时大会堂刚刚建成,她与全国科教、文艺和工商界知名人士站在一起受接见。
那年头物资紧俏,她穿了一件演讲时才肯上身的磁青旗袍,面上无拘笑着,手却握得小心翼翼。
当时南洋风气盛行,因此在修葺这座院子的时候,不免受了时气影响。
各式门洞上精致的雕花,复古淡雅的墙面,胡桃木色的桌椅,和穿插其间的宽叶绿植。
幼圆的卧室在二楼左手边,墙上是奶杏色的壁纸,地面通铺棕咖色木纹地板。
钟且惠走进去,绕过半透丝娟花鸟屏风,把包随手扔向床边长榻。
小羊皮床尾凳上,摆着一套酒红素纱抹胸礼服,是幼圆给她准备的。
她穿鱼骨束胸衣时,冯幼圆走了进来,极自然地转到她身后,扯过那两根带子,拉到最紧。
冯幼圆把且惠转个身,“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她低头整理礼服,一面笑,露出一排米贝白牙,“哪能啦,你亲自下帖子请的,我怎么也要来。”
钟且惠换好了,拿出一个扎着丝带的礼盒,“喏,我妈妈让给你带的礼物。”
她回江城过暑假,董玉书亲自裁布做了一身旗袍,让且惠务必带回京。
冯幼圆接过来,笑着嗔了她一眼,“干嘛,你家现在这情况,还给我买礼物哦。”
“你照顾我这么多,妈妈说一定要的,又不值多少钱,太贵了也买不起。”
钟且惠坦荡荡的,声音干脆而清泠,饱满的红唇微扬。
钟家早在十年前就跌了跟头。
最初,钟清源是做皮具生意发的家,赚了不少钱。
后来阔了,便再无心老本行,见房地产生意有利可图,投了大半本钱进去。
钟清源有眼光,这一笔投资跟对了人,叫他挣了个盆满钵满。
一直到现在,他开发的那栋小区还在东三环矗着,只是外观有些老旧了。
且惠每次坐着车子路过,连眼角的余光都仔细避让,一看见就糟心。
生意场上没个定数,并不是每一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没多久就出了一件大事,具体是什么,且惠一个小孩子品不清。
她只知道,连她所在的学校里,空气都紧张起来。
同桌庄新华在家属院里住着,他的门道和路子最多。
每天他都告诉且惠,昨天谁谁谁的爸爸被带走了,今天又是谁被问了话。
钟且惠隐约地不安起来,这些叔叔伯伯的名字,她好像都听爸爸提起过。
说起来也许难以置信。
他们那个班上的孩子们,对这些事情都非常敏感,甚至能通过大院儿里长辈们之间开玩笑的口吻拿捏,来判断某一个人的地位高低,手中职权的大小。
因此,不要说是天翻地覆的大事,一点风吹草动都有所警觉,总是比新闻更快得到消息。
没等她问,钟清源就从公司里被铐走,说是让他配合调查。
妈妈嘴里蹦出的罪名很多,她听懂的很少。
面对突来的变故,小小年纪的且惠,始终都是浑噩的状态。
对她来说最直观的打击,是她家从富人扎堆的别墅区,搬到了老胡同的小平房里。
那是一座很破败的四合院,几家人合租这一整个院子,大伙共用厨房和厕所。
院子中间有棵很粗壮的槐树,盛夏天会洋洋洒洒地飘白花,落下一地的星星点点。
有一次庄新华来找她,怀里抱着一个限量款的足球,新奇地看了老半天。
他抬头问她:“你们这里没有人打扫的?”
且惠托着下巴,指了下墙角丢着的扫帚,“要不然您受累?”
庄新华立马跑开,“我能干这种活儿吗!开什么玩笑。”
刚搬进来时,钟且惠不习惯这儿的一切。
她上厕所,还没走到蹲坑前就开始作呕,着急忙慌地用帕子捂口鼻。
住惯了的邻居见状,笑着对董玉书说:“唷,你女儿可真是娇气!”
董玉书全都忍下来,干笑了一下没回嘴。
她们哪能想象得出,自己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