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钟且惠在这样的地方住了两年,他就拧了拧眉。
沈宗良按照门牌号找过去,上了楼,左右两边都打量了一眼。黄秘书也没说清楚是一号还是二号,但他最后确定是左边这个,因为门口那一盆冷香扑鼻的寒兰。
他敲了两下,没人应。
楼道里太安静了,沈宗良能清晰地感觉自己脉搏快过了砰砰的叩门声。
他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对着一个小他十岁的年轻小姑娘,还是在他并无多大过犯的情况下。按理说不应该,那么多个由他一人挑大梁,不能出差错的场面都过来了。
沈宗良不敢说自己没有一点错。他有的,一是没有看好门户,让人随便进出;二是没有强硬地警告姚小姐,别再搞这些名堂。
他又连续敲了好几下。
这才听见里面有人清脆地问:“是谁呀?”
沈宗良沉了口气,“我。”
且惠把门打开,看见来人的那一刻也惊着了。
她没料到沈宗良来得这么快,是怎么找到的。
明明她没有跟他说过这里的地址。
但人既然到了,沾了一身风雪站在她面前。
不管她认为他们的来日有多晦暗,昨天傍晚生了多大的闷气,总归要请进来。
且惠不是那种作起来毫无分寸的人。
她扶着门框低了低眉,“外面太冷了,进来吧。”
室内开着暖气,且惠穿了一条翠绿色的吊带裙,像三月里的一阵微风。
沈宗良哎了一声,又自己去找鞋,但他对这里根本不熟。
且惠这儿也没别的拖鞋,唯一一双男士的,庄新华刚才已经穿过了。
她想,沈宗良这人有洁癖,不会高兴穿的。
于是关上门,“就直接进来吧,家里小,你别介意。”
沈宗良走进去,看见三只矮脚猫并排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电视里放着《猫和老鼠》,它们毛茸茸的脑袋跟着画面左右转动,十分地整齐。
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怎么的?就三中全会精神进行第九次集体学习?”
去厨房给他倒茶的且惠:“......”
她一遍遍冲着杯子,掌心被热水烫得酥酥麻麻。
对沈宗良的敬畏像从血肉里生出来的,怎么样也摆脱不掉。哪怕心里有委屈有愤懑,依然不敢怠慢他。
且惠把茶放在矮几上,“喝杯水。”
“太烫了,先放着吧。”
沈宗良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拣开裙面上的一根银色猫毛,“昨天。”
“怎么不回家?”沈宗良口吻温柔,像往常问她高不高兴一样,“让我等得着急。”
在他手伸过来的一瞬间,且惠往后坐了坐。
她还是不敢看他,轻声说:“我回家了呀,这才是我的家。”
沈宗良指了下自己,“那我呢?也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不要。你也有你的家啊,我们又没有结婚,住一起干嘛。”
说到结婚这两个字,大概且惠也发自内心觉得讽刺,冷笑了一下。
沈宗良扯松了衬衫扣子,见不得她柔中带刺又固执己见的德行,长叹了一口气。
他耐下性子来,慢慢解释:“昨天啊,我妈妈是突然来的,至于那母女俩......”
且惠不想听,清凌凌地打断他,“魏小姐很好,你妈妈的眼光也很好,你就听她的吧。”
沈宗良瞄了她一眼,气得牙根痒痒,他说:“小惠,我给你提个建议,将来不要轻易地进司法机关,这是为你好。”
且惠一下子没转过弯,抬起一双柔亮的眼珠子问:“嗯,为什么呀?”
她这副跟他赌着气,但还是认真听意见的样子,差点没让沈宗良笑出来。
他的小姑娘怎么这么漂亮又可爱?
沈宗良口干舌燥的,想立刻把她揉到怀里,好好儿地和她接个吻。
他拿过水杯喝了一口,“你说呢?一个连嫌疑人的陈述都不听完的法官,能不判错案子吗?”
“我......”
且惠说不过他,大力扭过身子,看都不想看他了。
沈宗良笑了一下,放下杯子,自然而然地靠过来。
他的手绕到身后揽住她,“她们真是突然来的,我要是请了一个人,我不得好......”
且惠立刻转过来抱住他,“不要说。”
她动作太快了,青翠的发香横扫过他面颊。
沈宗良像怕错过什么,一双手大力地抱紧了她,“我不好。“
且惠把头埋在他脖子里,摇了又摇,“不是,不是。”
一切出乎意料,他没有错,她出于仰慕而爱上他,也没有错。
沈夫人为家族长远计,更是一点错也没有的。
那么是谁的错呢?好像谁都没有错。
就只能是命数的错,造化弄人的错。人们不都是这样,把那些不得圆满的无可奈何,通通归咎于命运。
第49章 chapter 49
窗外夜色沉郁, 头顶一盏日式吊灯洒下轻柔光晕。
且惠在这片温暖里待久了,弥漫开她身上幽微的香气。
哪怕沈宗良被她推开,鼻尖仍不舍地抵着她的柔软的脸颊。
像闻不够一样, 他想念这个味道太久了,过个年像有一世纪那么长。
他轻轻地诘问:“别的迷信也不见你有,说个死又怎么了。”
且惠心中翻涌着浓重的酸涩,压得她把头垂下去。
她低声细语,“很晚了, 你早点回去吧。”
沈宗良忽地睁开眼,“还是不肯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了。”且惠拨弄着自己的衣摆,“我在这里住得安心。”
他松开了她,“因为来了个外人, 还是个坐了一会儿就走的外人,你就不再安心了。”
且惠低着头不肯说话,她心里知道不是这样。
她的心就像冬天被封冻的湖泊,那层厚厚的冰是粉饰太平的假象。她可以不管底下怎么暗潮汹涌, 永远只展示出平静的一面。等到开了春,又是风又是雨的,冰层一融化, 便时时刻刻波澜起伏,不得安宁了。
是的, 且惠可以对幼圆说,她还年轻,输得起,故作潇洒地直言, 不就两年青春吗?浪费在沈宗良身上好了。但当那份身份差距真的摆在她眼前时,她还是接受不了。
人不是不能活在假象里, 只要她不知道真相如何,所以现在不行了。且惠亲眼所见的事实,沈夫人对她的嗤之以鼻,完全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线,从此她的自卑、迷惘和不安,都有了明确又具体的指向。
她佩服自己还能开玩笑,对他说:“是啊,沈宗良,我有点为你担心。毕竟你妈妈说,等你和魏小姐在一起了,她也要住进来的。我在想,如果她知道我先睡过那张床了,会不会和你吵架?”
轰的一声。
沈宗良觉得五脏六腑都炸开了。
这都是什么混账话!她把他的魂都拿走了,然后未雨绸缪的,认真操起了他和别人的心。
他看着她那样子,走了片刻的神,他想如果钟清源还在世的话,教育女儿的时候,小惠也这么顶撞误会他,他会怎么办。
沈宗良撑着茶几,做了两个深呼吸,“我妈妈那张嘴从来都是颠三倒四的,你不能拿她随口说的昏话来惩罚我。她说完以后,我立马就呵斥了她,让她少胡扯,也没有留她们吃晚饭,你没看到吗?”
说完沈宗良又要来抱她,他着急忙慌的,手劲一大,掀翻了桌上那杯热茶。
白开水浇在他脚面上,玻璃杯打碎在地板上,湿了半管裤腿。
且惠不慌不忙地拣起来,抽出纸巾给他擦。
这应该是她认识沈宗良以来,他绝无仅有的失手和狼狈。
是她一直想看到的,但时机错了,也就失去了观赏性。
沈宗良把她从地毯上捞起来,“你不要擦,听我说。”
“我先擦。”且惠这一刻莫名地固执,“擦干净再说。”
他忽然高声喊了一句,“钟且惠,听我把话说完,不要再擦了!”
这一嗓子把三只猫吓到,动画片也不要看了,一个快一个地跑进房间。
她捏着纸巾,眼眶里泛起了水光,“你凶我,你凶我。”
且惠不敢相信般的,重复了两遍。虽说小叔叔严名在外,但他们在一起后,沈宗良别说骂了,连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有也是故意吓她,和她闹着玩儿。
沈宗良顿时哑了火,看见她咬着嘴唇的委屈样子,又急又心疼。
他放低声音,“我是说,你可以先听我......”
但且惠已经擦着哭腔,尖声叫起来,“你将来要和别人结婚,我替你考虑还不好吗?难道你希望我冲进去大吵大闹,让你颜面扫地才好?沈宗良,我是爱你,非常非常爱。但这是我一厢情愿的选择,我又没有什么经验,选错了人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怎么办!”
沈宗良的满腹火气一下子流了个干净。
这哇啦哇啦,又没什么逻辑的长篇大论,他只听见了非常非常爱。
她还是很爱他,这就很够了。
沈宗良再有话也说不出,伸长了手就要去抱她。
且惠才抒发完,情绪正刚烈,当然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