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原路返回,下楼梯的时候余光看见有个房间门轻掩,从缝里透出微光。
“许嘉,吃饭了。”
他推开门,不曾想房间空无一人,但有她来过的迹象——这是一个充满童心的房间,粉底的墙上都是可爱卡通涂鸦,挂着许多照片,天花板贴有荧光星星,角落里摆放着婴儿童车,和收纳好的儿童玩具。
唯有一处风格不同是,桌上有个水杯,和被打开过的药盒。
像有人刚来服过药。
周斯礼不由自主走近,拿起药盒,也看清了上面的字。
适应症:重度抑郁或焦虑。神经衰弱,抑郁性神经官能症,隐匿性抑郁,心身疾病伴焦虑和情感淡漠……
是抗抑郁药物。
他知道她精神状态不太好,并不知道她严重到需要吃药。
似有所感,他拉开旁边柜子的抽屉。他颤了下眼睫,随后从上至下的一个个拉开抽屉。
里面都装着她这些年服用的药物。
看见最后一个抽屉,他顿了约莫一分钟。
他弯腰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指尖忍不住发着颤。
很多张照片。
有瘦骨嶙峋的她躺在病床上,视线发灰。有无数个针口,干瘦到血管凸起的手腕。有她捧着碗站在医院食堂角落排着队。有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发呆。有她瘦瘦小小的背影。有她站在雪地上,直面镜头的眼神沉寂。
苍白,羸弱,透明。
他翻过照片背面,左下角写着的是12岁,病号601.
十二岁前的她,所有的照片都是由父母爱意浇灌拍下的照片,在这之后,唯一记录她的人变成负责汇报情况的医生。
满墙上挂着的是她言笑嫣然的照片,最低抽屉里压着的是她锈迹斑斑的旧忆里,想要掩盖的不堪。
这个可爱的房间仿佛一瞬间褪去原有的色彩。像一个个五彩波澜的泡泡在阳光底下在他眼前乍然破开,他看见往下滴落,恶臭的黏糊液体。
心脏缓慢被收紧缠绕,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持久,钝痛的眩晕感。
直到一个声音将他意识唤回——
“周斯礼,谁让你进来的?”
许嘉站在门口,随着他下意识的转身,也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那些经年累 月蒙上灰尘的照片,再次出现却是在周斯礼的手上。
她神色空了一瞬,“放回去。”
一贯淡然的语调有了一丝裂开的痕迹。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周斯礼急忙将照片放回去,合上抽屉,却没法说出下半句。他看向她,眼眶却先湿润,想上前说些什么,喉间如堵。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她后退几步,颤着声,“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种充满怜悯的眼神。那种令人不齿的眼神。
那种曾在她初中同学眼里出现过的眼神——很快就让她想起,无论如何自欺欺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些恶意不是友好,那些“礼物”也不是礼物。
“从我家滚出去!”
许嘉无法平静,指着大门,怒视着他。看着他湿润的眼眶,她突然想通什么,“……那天在学校,暴雨天,你还知道了什么?”
从那天晚上起,他的态度出现很大的变化,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份微不足道的喜欢,还是他或许知道了别的事情,同情心泛滥到她身上去,对她格外宽容?
在她的注视下,他缓缓道出,“知道了你的父亲。”
“难怪,难怪。”许嘉喃喃,看向他时面色带上几分阴戾,“周斯礼,你真以为你是谁?我需要你同情我?”
“不是同情,我……”
他向前一步,一字一顿道,“许嘉,我是心疼你。”
这个词语只引起许嘉一阵阵反胃,她抽了口气,冷冷看他:“你说这种话,我只感觉到恶心。周斯礼,滚出我的眼前。立刻。”
周斯礼不想和许嘉就此一事而生出难以逾越的隔阂,他喉咙发干,吸了口气,声音带着轻颤:“许嘉……别将我拒之门外。”
“我不想今晚就这么不欢而散,我对照片一事对你道歉,对不起,可不可以给个让我们好好谈谈的机会。”
“许嘉,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别将我推开,我们不是……朋友吗?”
听到最后一句,她冷笑出声,神色越发薄凉,“好啊,你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把衣服脱了,怎么样?”
“不是说要对我很好吗?只要你证明给我看,我就相信你。”看着他发怔的脸,她慢慢走近,挑衅式地抬手触碰他衣领下的第一个纽扣,恶劣地勾唇,“自己把衣服脱了,刚好有个问题想求证。班长,请你满足我这小小要求吧。”
千千万万个能证明的方法。
她选择了最羞辱他的方式。
第37章 春光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自她说完之后, 就不再言语,他静静地站在那,胸口微微起伏, 呼吸不稳。
“怎么不吭声了?”她双眼轻眯,“还是说, 你刚刚的话只不过是骗我。”
“许嘉, 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
自己于她,只是无聊消遣的玩具吗?所以, 她从不会在乎他的感受。
她没有回答,但他已经知道答案。
两者其实并无必然联系, 唯一的解释是她会从羞辱他这件事中得出快感, 抚慰她现在受伤的心。尽管这种事实早已存在,但他一直不愿主动去想,因为他一旦深入地想,他就难以接受。
他低垂着头, 敛下神色, 声音轻不可闻。
“只有这样, 你才会消气是吗?”
“是。”
她话说的向来清脆直接,极为有力地砸在他心上。
沉默好半天, 他终于有所动作。
动作颤颤巍巍。
衬衫采用贝壳扣, 面上有珍珠般的光泽。像放了慢镜头, 他解开扣子的动作很慢, 因为用力, 手背浅浅显露脉络青筋。
随着他的动作, 不同光线下贝壳扣呈现不同的光芒。衣领摊开, 露出锁骨的肌肤。许嘉看着他的视线仍旧投射着冷意,没有一丝融化的迹象。仿佛无关痛痒。
随后, 一颗颗泪珠垂直落在地面上。
“周斯礼,你的眼泪很廉价。”
话毕,源源不断的泪珠顺着少年脸部骨骼流着,逐渐浸湿衣襟,泪势更加汹涌。许嘉垂眼,看着地板上的花纹图案慢慢被泪晕开。
“是啊。”
他轻声笑了下。
遇见她之前,他也的确没想过自己能掉这么多的眼泪。这么想着,他手向第三颗纽扣伸去。自始至终,只低着头,强迫自己聚焦于脚前的地板。只有颤抖的手和出卖他的心绪。
羞耻感和无法言明的难过,以他的皮肉为土地,以他眼泪为养料生长出来,牵制住他的动作。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中,能作出这么多让步。原来解开扣子这种事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明明今早出门前,为了早点抵达画馆,他穿衣的动作轻快又利落。
衣摆被带起一阵风,她忽然向房间走去。周斯礼错愕地抬起眼,眼底通红一片。许嘉从箱子里找出相机,拽着他就往楼下走去。
“许嘉,你要带我去哪?”
他不得不在她身后跟着下了台阶。她绷着脸,没有回应,路过客厅的桌子,相机的系带牵倒了花瓶。
花瓶落地,一下摔成了碎片。许嘉看都不看一眼,从上面碾了过去。花瓣被碾碎,汁液溢出来,使空气中弥漫起淡淡的清香。
周斯礼瞳孔骤缩,没来得及拉她一把,眼睁睁看着原本灿烂鲜妍的花变得稀烂。他抬起手,许嘉被带得往后退一步,她面无表情看去,他眼睫微颤,伤心不已,一字一句道:“许嘉,你明明和我说好的,会收下我的花,你怎么能从上面踩过去?”
许嘉看向地板上那些,不以为意,轻嘲,“院子里多的是,我带你去看啊。”
盛放的玫瑰花于清风中轻轻晃动,浸泡在一片如浩渺烟波的月色之中。周斯礼被她带到了院子里。如她所说,院子里全是花。绚烂的粉红,占据他的视野,可没有一朵是他的花。
许嘉站在他身后,狠狠伸手一推。
周斯礼毫无防备,身体向前倾去,落在花圃中。玫瑰荆棘划过他的皮肤,一条条血线在他手臂上出现,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想要撑着地站起来。
“别动啊。对我好,应该会满足我所有的要求吧。”还未等他开口,她边说着边打开相机盖,好在相机有电,足够她拍很多张照片。
“许嘉,你想做什么?”
话音一落,许嘉脚尖抵上他的胸膛。带着不小的力度。
玫瑰花刺更深刺进来,有些穿破衬衫,直抵进他背部的皮肤里,流出殷红的鲜血。周斯礼脑袋发嗡,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怔怔地看向她,企图在她的神情找出一丝别的东西——
但没有。
完全以俯视的姿态,短发随风轻晃,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一双如寒夜的眸子,冷冽犀利得令人心惊。
“许嘉,我好痛。”
在体育课上当沙包,玫瑰的荆棘划过他的皮肤时,都不比此刻被她踩在脚下,带给他的感觉。
她不在乎他的花,也不在乎他的眼泪。他明明可以握住她的脚踝将她推开,现在却失去了这种的念头。
这并未换来她任何的动容,许嘉踩着他,落下的声线空冷。
“这还需要去看什么画展?世界上最好的画已经在我眼前了。”
脚下的人明显不再挣扎,她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轻巧地打量了一番。他模样好,腿也很长,上镜一点也不吃亏。看了自己几张,就应该还回来几张。许嘉将镜头对准了他,借着月光,她将屏幕看清楚——
无数朵红色玫瑰簇拥着其中少年,他将手臂横在自己脸上,遮住眼底的神色。月光下,侧脸如玉,那条蜿蜒至下颔的斑驳泪痕格外明显。白皙的颈上有被刺挠出的血痕,泥土和血液弄脏了他的衬衣,纯白被凌虐的感觉。
因为她踩着他的心脏,因而能感知到他的心跳变得缓而轻。
她晃了神。
脚的力度不自知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