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秦文秀被打进医院那时作了报警处理,警方联系到黎伟光,黎也次日只上了半天课就被接走。
印象中的父亲一贯温蔼,除却偶尔摆长辈架子,各方面从未苛待,懂人情世故,邻里关系都搞得交口称誉。黎也没怎么见他发过脾气,最深刻的只当属他们见到秦文秀那个半死不活样的下午,病房里的口角争执几乎贯彻外边整个廊道。
黎伟光气到说话断断续续地失语,太阳穴胀红,手指着床榻上掩泪痛哭的女人和坐在床边罔知所措的小姑娘来回比划。
四人间的经济型病房,病床与病床之间只隔半米过道,摆置物台,没有帘儿,尚在的陪床家属、坐躺病人,乃至门口的过路人,接连侧目而视,窃窃私议。
这场争吵直到隔壁床家属叫来的护士到场,两边劝导,暴风雨暂歇,黎伟光双手捂面,坐床边垂头沉默半个钟,前后几次出去打电话,此外再没同秦文秀说过半句话。
傍晚时候,秦文秀各项检查结果出来,黎伟光带黎也去吃晚饭,打包秦文秀那份,回来时只黎也一人,提袋塑料餐盒和一叠片子报告。
那天是周五,连着周六末,黎也在秦文秀跟前充当护工,黎伟光气头上,给秦文秀转病房的事没商量,黎也整日埋头,不敢看他人眼光,不敢多说多做,连跟秦文秀都不怎么说话。
人在类同的事上总挺莫名其妙地诱发点儿自我共情,明暗交汇的相觑不过片刻,黎也便急遽敛目跨步离开,下意识、不假思索地把那个男生,那幕极具戏剧性的画面抛诸脑后。
过了条街,对边儿就是居民区,最破败脏陋的地方,这场雨把垃圾箱上积的小山冲撒到地面,一片儿都迸散着酸臭阴湿的异味。四围都是老楼,不高,能砌上水泥墙的,只堆得起砖墙的,什么条件的都在这稀稀落落。
舅舅一家最早跟外公外婆住老房子,老一辈儿自给自足搭起的容身所,土墙瓦楞,两老死了几年,等不来一个拆字,舅妈叨着受不住,合计着贱卖了那块地,换住到新居民区。
好点儿的总就那几栋那几家,沿路逮些敞门漏光的问,黎也跟着指路,行李在充溢尘垢的楼梯又拖又拽,绕了两栋楼,总算赶在脱力之前找到目的地,第一下猛拍在锈铁门上,“砰”地闷响,松散气力,顾不得楼道那股味,大口喘进氧气。
眼前时黑时亮,头顶上的灯泡赶巧呲呲两声,咽了气。
完蛋,全黑。
黎也赶紧敲门,一下,两下,一连着敲,由缓变急,没个响应,嘴里低骂,摸手机,调出了手电筒。
这几下把隔壁的门敲开了,蹦出来声尖锐指骂:“敲敲敲,几点了还敲!你敲给鬼听呐!!”
黎也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惊魂未定的眼神侧视,扒着门框的女人一头糟乱,穿花裤衩,睁不开眼躁烦。
黎也咽了口唾沫,捏把冷汗,“陈兰静。”指头缓缓向着铁门,“是住这儿吧?”
女人一愣,用力眨巴眼,觑着看她:“你是她家谁啦?没见过你呢。”
“我是她外甥女。”
“外甥女?她还有个外甥女呢?”女人抓了把炸毛棕卷发,摇头,“没听过,要不然你就给她打个电话,别大晚上在这闹动静。”
黎也顿时心里堵起杂七杂八一团,女人侧身拉门,嘴里嘀咕什么外甥女,她迟钝道歉开口一个“不”字,门被关上,楼道再次陷入阒静,唯一光源来自她手机的手电筒。
“……”
接下去几分钟,没有人声,没有震响,光回荡着“滴嘚噔噔”的铃响及无响应的忙音。
换播给秦文秀,问号码给的是不有问题,深更半夜,哪儿哪儿都打不通,也真要没电了。
黎也紧眉仰头,闭目,再睁,再闭目,灯泡继续搁那呲呲响,就是不亮。还想去拍两声门,伸出去又缩回来,抓到皮箱拉手上,另只手举灯照明,迈步,往楼下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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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一点,阴云密布,长街寂寂,急风掀着枝干摧残,旷远几声雷鸣,路灯故障着闪,能见店面依次熄灯闭门。
残叶越过门槛刮进厅内,黑色身影至木椅上站起,背身,两步跨到楼道边沿,摸到灯泡开关,啪嗒揿灭,老式的铁皮手电随之亮起。
“你好。”
风声更大,拖着枝叶在地上沙沙刮动,手电循声朝后,一道暗黄光亮罩住门口孤身站定的瘦小身影,外套穿得薄,乌黑发团呼脸,身旁肥厚的行李箱都显得比人可靠。
灯再次被摁起,厅内亮堂,黎也拖着行李再往前,停在前台柜前,“住房。”
柜台也是木质,条条低陷发黑似谿谷的纹路,摆计算器,竹笔筒,乱涂乱画的草稿纸,仔细能看见桌上密集小黑洞,像用圆珠笔往上戳出来的。
以前小地方搞住宿,有没有证儿都不知道,别说配搭机械,掰指头数得清的房记都不用记,底下捞串钥匙就带人入住——还是把锈蚀的钥匙。黎也从男生指间收回视线,看向他也在看向自己的眼。
“外地人?”他上下打量她,尾音有扬高。
过路时走得急,这脸细瞧,糙,又糙得恰如其分,骨相突出,棱边薄削,眼睛不大,但亮,亮得有几分戾,发怒暂且不说,没表情往那一站,就一不好惹的刺头。
黎也没答他,他也没追问,钥匙扔柜台上,朝着她,“单间一百。”
黎也倏然瞠大眼,目光再投去那处楼梯窄道,暗角蛛网,斑痕遍布的水泥墙,和能赶上中档酒店的价格量在一杆秤。
杀猪的,逮着外地人杀猪。黎也抓紧拉手,盯着他,片刻,愣生生气笑,硬气地转身。
“整条街就这一处。”
又硬气地顿住脚。
他不再说话,她也不肯动。
一条街望过去,甭说有没有第二处住宿,敞着门的店都难找。
烦。
每个人,每个地方,都tm烦得要炸了。
黎也闭了闭眼,拉皮箱一鼓作气转回去,唇微张,话未出口,柜台边的人跟柜台边的钥匙都不见,视线一转,男生站到了楼道口,单手插兜,侧目,嘴里咬着烟吐雾,食指转着钥匙扣环。
隔着徐徐上升弥散的烟霭,她看见他唇角勾起的笑意达眼,“三十一晚。”
矮楼,只有两层高,楼道堆积杂物,黎也惯性捂鼻,一只手拽箱子走半天楼梯,男生领前头拉开一大截,到平地她才三步并作两步跟过去。
四间客房都在一条道上,灯在入口手动打开,地面布满尘滓,脚踩着有摩挲的质感。
下一刻,黎也就睖睁在原地,男生忽地停步,一脚猛力朝旁边一扇红木门踹过去,幽窄道路萦回着砰声钝响,年久失修的木板震得有塌坠架势。
震声过后,那扇红木门里尤云殢雨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粗犷怒骂,隐隐地,都闷在门里。
男生朝后看了她一眼,森冷闪着寒光,黎也心里打鼓,加快脚步跟上去。停在最后那扇门,钥匙拧着锁眼,发出铁锈摩擦声,往复几下才开。
他伸手摁亮墙边电灯,黎也探头朝里看,屋子小而简陋,光秃秃的木板床,放杂物的橱柜,卫浴门正对床脚,一块花纹薄布充当遮光帘。
窒息的错觉直冲天灵盖,不及个响应,迎面摔进怀里个物件儿,接在手心,男生把钥匙抛给了她,顺着他的手指,黎也再次看到那面实木架起的橱柜。
“东西都在里边儿,自己看着拿。”男生说完就瞥见她那副绷着脸,脚底粘覆地面,嗓子里也没声儿的要死样。
她不敢进。
是因为环境,还是结合方才所获悉的信息。
仿佛里边流动的空气都带病菌。
“嘁”一声在耳边,黎也征然眄视,他哽着喉咙笑:“你有这么娇气么?”不由分说拽过她的皮箱往里送,轮子呼啦啦滑进去撞到床边,烟雾浅浅飘在鼻间,黎也拧巴眉,他潇洒一个转身,鄙屑扔那么句“住不死人”,大步往回走。
“你等会儿。”
他侧眼。
黎也看完里头又看他,服从判决又垂死挣扎一句:“……有一次性的床单被罩吗?”
他又笑,夹下烟蒂,浓郁白雾迷乱眼,另只手抬起比了个三,撩撩下巴,“三十,就这条件。”再不听叨叨的态度,远走的步子加快。
黎也噎住,咬牙盯着尽头消遁的背影,不知与自己斗争多久,挪脚向前。
室内地板与外边比起来相对干净,陈设简单,不宽敞,落脚的地方不多。床板梆硬,屁股坐久了都疼,黎也咬紧牙关才打开那个用面玻璃窗罩着的橱柜,回南天的潮湿气流反攻,迎面扑一股潮乎,她瞬间瘫力蹲下去,半天自我麻痹,僵硬伸手捞出被褥。
铺平了床板,又在箱子里爬梳剔抉,这个太喜欢,那个限量款,十几分钟才挑出三两件裙子,展开铺床褥,缩起身板往上躺,盖两件外套,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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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也僵了一整晚,睡不踏实。
说不清是被冻醒,还是被手机来电惊醒。
晨光透过薄布,花色纹路映得清晰,仔细一看,挺土。黎也尝试动弹,浑身疼,脚心发凉,头晕,脸烫,坐起来仿佛要散架,在身上盖的外套兜里翻出了手机。
瞅眼号码,接通,脑子里的线路没接上,秦文秀不紧不慢问了什么,没听明白,又叫了两声她名字,重述问她昨晚什么事,睡着了没接到。
黎也掌心捂着眼,不跟她叨废话:“你昨天电话是不给错了。”
“咋?”
“没人接。”
秦文秀十分诧愕啊了声,黎也深叹气,在行李箱上的背包里翻出本子,和昨晚输号码一样的严谨报给她。
秦文秀音量又拔高:“这也没错啊!”
黎也扶额:“她家门也敲不开。”
“那你晚上搁哪儿呢?”
“找了个……”提到这,喉咙有点梗塞,打量周遭,憋了句:“能住的地方。”
秦文秀话才有些急了,来回把人念了几遍,说要拨电话去敲打敲打,这空档,黎也已经把鞋穿好,准备收拾东西,说再过去一趟,挂了电话。
卫浴的一次性用品她也不敢碰,只到洗手池放水,掬一捧漱口,随便盥洗一下就出去。收拾到床上垫了一夜的裙子,停顿下,将其揉成团,塞进了垃圾桶。
这门的锁眼是从外锈到里,不好拨动,黎也拧了半晌,一团火烧到胸口终才开了。行李箱先推出去,回身带门,嘭地一声又连一声,另外的来自侧边不远的一扇红木门。
两边听到动静,纷然对望,黎也最先看见的是那条掐在凹凸有致的腰线上的条纹长裙,她昨夜才见过,女人单肩挎浅色旧皮革包,正着手系裙带,往上看,视线触及,犹疑,困惑,不可置信,最后,双双滞愣。
黎也迟缓张开嘴,顿然失声,瞵眼盯着女人,许久,喉咙发出生涩音嗓:“……舅妈?”
第3章
黎也对舅妈的印象并不真切,后来离开这里许多年,陈兰静那张出落标致的脸蛋多出现在与秦文秀合照里,一家人摄于舅舅秦磊结婚时。
听她妈说,秦磊跟陈兰静是在大厂里认识,软磨硬泡追了两年,到升职的第一年,陈兰静才跟他回家把证领了。
她舅生得敦厚老实,高,也壮,眼小鼻大,不算好看,照老一辈的话说,是没沾得他妈妈姐姐半点模样基因。也正因如此,回回瞧见这张合照,这对新人,黎也最先注意到更抢眼的陈兰静。
经年岁月洗涤,脸上是多了些胭脂厚粉盖不住的褶皱,大体面貌如旧,与记忆中重叠不难。
可倒是陈兰静,头一眼没将这多年未见的外甥女认出来,只在那“舅妈”的唤声后,下意识绷紧腰背,直眉楞眼,面色些微发白,手还扣在门把上。
场面一度僵得继续不下去,陈兰静才出来的门里遽尔一道声音,男的,犷悍,也曾在昨夜印象清晰,说的什么没听清,就见到陈兰静丢了半个魂儿的惊惶样扒开门边巇隙,尖嗓子喊回去:“走啦走啦!喊什么呀喊!”
黎也全程没什么表现,拖行李箱过去,陈兰静脑袋再转回来,是另一副慈眉善目,喜笑盈腮,那只抹甲油戴假银的手热切接过行李,还是三月天,覆盖上来的,一瞬间的触感,温热地有些汗湿的滑腻,黎也想夺回来的动作也缩回去。
到一楼,她瞄了眼空荡荡的前台,走近,桌上用圆珠笔压着张摊开的长条烟盒纸,洋洋洒洒留了串电话号码,她不眯起眼仔细看还瞧不清,附言是:要开门再联系——笔迹潦草,不堪入目。
双开玻璃门用U型锁套住了两边的金属把手,黎也掏手机准备拨号,走在前面的陈兰静在包里搜出了钥匙,插进锁眼时,俩人都后知后觉的乍一顿。
黎也躲开她目光,淡然取出钥匙搁放在烟盒纸上。身后有门锁拧动的声响,这个角度从楼梯口侧看进去,尽头有扇光线照着的,掉皮褪色的绿漆木门,吱嘎拉出道狭缝,趿拉着人字拖的长腿先迈出,黑背心,黑长裤,耸肩弓背,头发炸毛立起两撮,循着这边的声音倾侧,高大身段懈惰地倚在门口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