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回吗?”
靳邵把兜帽一盖,默认这话,走了。
黎也往门口看,门关上,靳邵在小窗那的正脸又停了一会儿,转身走,背影一闪而过,她看了挺久,又去看垃圾桶里丢掉的盒饭。
这个人,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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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午,一连又下了几天雨的桐城镇,空气里都滚着微潮的涩,穿着的衣服,背着的包,每日像在温水里泡发过的厚重,学生们纷纷祈祷来俩晴天,常年住宿的风湿病都犯了几个。
雨后草木如新,街路的植被肉眼可见的好长,黎也从一家电子维修铺走出来,站在店门口张贴的“照相、电子、修表、配匙、开锁……”广告标语旁,心满意足地盯着腕表重新摆动的秒针。
收起伞,甩干水扔进车篮,一路骑回学校,在小卖部买了两瓶饮料,进班第一瓶扔给李聪,谢谢他亲自指路,说自己的表修好了,又接着看见桌旁一个对镜整理发型的稀奇人儿。
“她什么时候来的?”黎也轻声问李聪。
秦棠把脑袋探过来:“刚才来的。”
黑发扎得干脆利落,妆也画了淡的,小嘴擦得气色飙涨,又是那个没心没肺缺根脑筋的秦棠。
她请假期间,黎也还回过家里吃饭,起初她就把自己关房间里,三餐不准时,皮外伤都上卫生院检查了没大碍,谁敲门都不应,后来陈兰静跟黎也商量着,要不要送她去看心理医生,她第二天就肯正常吃饭了。
今天过来,伤好得差不多,其实先去过了办公室,是被马淮波洗过脑的愣样。
黎也很是欣慰的赞赏眼神:“状态不错。”
她侃然正色点颌:“谢谢,我也这么觉得。”继续去捯饬自己刘海往哪边翻多点哪边翻少点。
李聪揣着两只手扬半身到她俩座位中间,探个头,偏向黎也:“她刚跟我说,前两天雷暴雨被电击了一下然后欻地就想通了,说自己难受就是便宜傻逼,她要高贵,要活得比傻逼快乐才是真理!”
黎也看秦棠闲情逸志的恣意样,缓缓点头,竖拇指:“真理。”
她俩这事,李聪是半知半解的,秦棠请假他不关心,一直到之前高三那几个出事,这哥吃瓜前线打探到是平常跟简余曼身边的,觉得不对劲来问黎也,草草听了个大概,钦佩莫名,今儿一见秦棠就当头一句“这你不得爱上了”,换他有这么个姐,做梦都得笑醒。
小黑巷,一根棍子,一女挑四男,激情救下可怜妹妹,这放新闻日刊都得是卖爆的稿子。
黎也笑说别给她扣帽子,她没叫过姐,她才不认。但确实,俩人关系显而易见地亲近些,但斗嘴是本性,秦棠改不了,该冲还是跟黎也冲。
其实不乏点依靠的意思。
黎也干架的本领,秦棠是真切见识过的,刚接受回学校那几天最没安全感,一个人回家心有余悸,但小姑娘拗着面子,也不直言。
平常打放学铃了再收东西,黎也速度慢,整理的每一件都有本日带回去的必要,但秦棠不是,班里流行人手标配一个手提袋,她的袋子里最多敷衍地塞一两本,要么孑然一身就冲出去了,就那回磨磨蹭蹭地收拾,捱到黎也起身,默默跟人前后走。
第二天黎也就看透她了,特意加快速度下楼,然后在楼道口等。秦棠当下红着脸,也不说啥,但明目张胆跟着走了。
那天回去路上开口问了黎也现在住在哪。
两人上下学时间碰不到一块儿,偶尔也只会在接近学校那条街上打个照面,话少,一个面子硬,一个性子冷,对彼此生活都毫无兴趣。
黎也还是摸门不着:“我都搬出来多久了,你就没问过你妈?”
她摇头说没有:“我没事问这个干嘛。”
“那你现在没事问这个?”
“想到了就问嘛。”
她没说,她以前不会好奇,完全是因为对黎也这个人漠不关心,至于为什么又好奇,她还没想通。
黎也没直接回答她在哪,两辆自行车或前后或并排地在街路里七弯八拐,大致方向是熟悉的,甚至秦棠感叹了一句“你住的地方离家里也很近啊”。
她这一路话特别多,一会儿说什么我可不是为了哪天要去看你,一会儿又问你那环境怎么样?据她所知,她家那片儿就已经是最好的居民区了,别的大都是老楼房。
“你其实也可以回来住的……”
她说完最后这句话,黎也带头来个急刹,秦棠的后话也跟着急刹。
俩人停在街道上,两对排的商铺亮光,夜空寂寥,几片云凄凄地掠过,老树虬枝在风中飒然,麻将馆的搓麻音飘了二里地,犬吠猫叫藏进长街短巷,夜晚静悄悄,又闹嚷嚷。
黎也下车,抓着背包带子提了提,车头一拐,朝向侧边的旅店,在店前的水泥地挨着墙停靠。
她看玻璃门,厅里灯泡亮堂,柜台空荡荡,猜测可能是靳勇回来了,转头,秦棠两手抓着车把手定在街边低矮树下,刚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望着“住宿”俩字许久。
黎也单手拉着背包带,静静等她看向自己,等着她问什么。
-原来你住这吗?
-你认识靳邵?
-你和他很熟吗?
-你能见到他吗?
她还没想出回答,但问题总该是这些个。
秦棠把脚撑打下来,两手叉腰抬头又低头,扫视这栋楼,“这儿……可以。”仅仅是先给予了肯定,“环境好像,没那么差,也安全。”
黎也没走,仿佛感知到,或是觉得她一定有话再说。
她也不动,盯着廓然的厅内,揣一肚子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需要有个铺垫吗?
需要有个开场白吗?
这么想着,开口就打乱了思维:“我联系不上靳邵,这是他家的旅店……”
开了个头,仿佛就松一大口气,踏出一大步,接在后面的就理所必然地逐字吐露,她偷偷看黎也的表情,又把脸转过去,不让她看自己的表情,郑重地咳嗽两声——
“你要是见到他,就帮我道个歉,哎呀也不用太认真,随便道道……嗯,那天是我情绪激动,我也控制不好自己。”她讲着讲着,就去撩脚下的石子,撩到脚底下磨,再踢开,脑子刷刷转到什么,兀然看黎也:“但是!简余曼不能再找我,我也不找她,我就当没认识过她,我怂,我他妈就是个怂逼,我不想惹事了,我也不想事儿惹我。而且、而且这是他答应我的……”
越到后边越没底气,可能自己也觉得道歉就道歉,还外加一股脑希望寄托,挺矫情,挺怪的。
黎也应都没应,她自尊心涌上来,打上脚撑要走。
“她不会再动你。”
秦棠这时面朝她,那么清晰的字眼蹿进耳里,没勇气转回去了,僵住,持续不多时,大步跨走。
就这么倔头倔脑地走了十多米,想起来自己骑车,才一屁股坐上去踩脚踏。
黎也在她背后笑。
第29章
住进来这么些天, 黎也能跟靳勇碰上的机会少之又少,她也唯恐避之不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尴尬, 不熟, 每次的交流都止步与她能喊出口的一声“靳叔叔”, 多的“你吃了饭没”“干嘛去啊”一般是从靳勇口中出来, 她只管答, 再老老实实地该做什么做什么。
而靳勇, 就很符合靳邵给她灌输的刻板印象,好赌好酒好色, 他的重心不完全在陈兰静身上,偶尔在酒场、麻将房都能搭上一两个“快餐”, 他没钱,但是肯倾囊花钱,女人就愿意陪他。
这事儿,还是有次晚上被动静闹醒,趴到窗边看见女人拉扯着醉酒的靳勇回来,就跟她到这的那个夜晚一样,女人拉着发酒疯的男人吼着暴怒的儿子,但那儿子那时候不在,黎也事后也没向靳邵通过气儿。
他爸什么德行,他当然清楚, 说不说都清楚。
只要是个心明眼亮的女性, 就理所当然会对那种男性产生排斥, 恨不能退避三舍, 黎也是生怕跟靳勇碰上的,通常上下楼都开马达似的快。
今天慢了, 不是别的,她轻手轻脚拉开玻璃门,小跑上了两级阶梯,楼梯口侧进去有扇绿漆木门半敞着,有细微的,渐深渐浓的滚热香味飘出。
黎也认得那扇门,首先立住了,没走,她上楼梯有动静,里头的人也听见,探头出来时,手里还举着大勺,往下滴着汤汁,厅里扫一圈没见着人。
还是黎也站楼梯上开口:“在这儿。”
他正眼觑看过来,叼着烟,雾气熏眼,身上很是随意的半裸不裸的黑背心穿搭,可能也不算穿搭,就刚洗完澡准备入睡的模样,但长臂薄肌上蕴了一层汗,延至额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黎也还想问他干什么,他门缝开得小,乌溜溜的眼珠往里看,看不清,他房间暖灯,也暗。
他捏着腔调“呀”了声:“放学了?”颠了颠大勺,挺有那么点老父亲姿态地追问:“吃点?”
“不用,我——”
胃里空落落地先一步发出与言论南辕北辙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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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邵的房间算大的,比她那间小客房大出快一倍,有独立卫浴,客卧一体,皮沙发,棕木长桌,屋里足足装了俩仨灯泡,吊中央,靠床头,入目尽是暖色调,白墙张贴卷边的旧海报映照得更古旧,都是80年代红极一时的港星。
杂物就架在客厅靠窗的长桌台上,窗外一片葳蕤葱郁,树啊草啊长得都杂,恰恰挡住了更后边儿的街,还能有效隔音。
黎也坐沙发上,眼睛往墙上扫,问他是不是追星。
他站在靠窗桌那,侧背对她,暖光照清的三角肌撑得挺括有力,正握着大勺搅啊搅着电饭煲里煮的排骨汤,窗打开,烟气儿飘出去嚯嚯植被,他抽空啐了烟嘴,回:“我妈在那时候贴的,她喜欢,以前过年看春晚见过几个脸熟的。”
她随之才看到长桌前边一个堆在角落里用防尘花布遮盖住的电视机,放在那不知多久,布上的花纹都铺层厚实的尘灰。
搅差不多了,靳邵站电饭煲旁等,站得脚麻,看着手机又回来,黎也感觉身边凹陷,不长不短的沙发,她在最左,他在最右,她坐得端正,他大喇喇敞腿。
他又开始玩他那个蹦球游戏,一局能打很久,黎也瞥一眼,他通到后面的关卡,界面更复杂,玩得挺随意,输赢不重要地单手摁着按键有一下没一下。
“还没好?”她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屏幕里的蹦球失败告捷,“嗯?”他看过来。
黎也伸指,指出去,中间隔着能再容下两个人的距离,又指回来,点在自己嘴角,“淤青。”
她上回也伤在这,想来跟他有点难兄难弟的即视感,但她这已经淡了,推算下时间,靳邵那里也不该还那么深——在暖色光影里加深青紫的色块,像刚挂上去的彩。
他回答直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又靠回去玩。
黎也端相他,那两条长臂延伸进背心罩住的内里,都有深浅不一的打斗伤,旧的,新的,都镶彩似的镶在那。
拳击运动员身上常年带伤是正常的,但他充其量算个业余,黎也以前学跆拳道也挺多年,作为搏击种类之一,别的不涉猎也多少了解一些,常理来说,靳邵所能参与的那种强度的比赛,不至于这样。
她没想明白,也没有多嘴问,刚起来,靳邵问她:“不吃了?”
黎也还背着包,一回来就到这了,“去放个包。”
“一会儿吃完一起带上去不行?”
黎也叹声,坦言:“你给我那堆药里好像有药膏,我去找找。”
“……”
她走得快,门故意没带上,像默默做的一种暗示,她马上就会回来,所以不需要关门的暗示。
靳邵又开了一局,这次玩得更不认真,移动的尖刺撞到眼前来了也不会躲,重开第二局,楼梯那响起哒哒哒的下楼声,他认真玩了,挺着背往椅背上靠靠。
虚掩的门拉开,人进来,门带紧,黎也给他拆了盒新的药膏,没坐下,站到他身前。
“我洗了手。”说着挤出一小朵在食指腹,曲腰而下,自然点擦在淤青伤处。
他腿大张靠着,她站在他两腿之间,膝抵住沙发沿,压低脑袋,两袖捞起,衣服穿她身上宽松地风吹就一晃一晃,他视线跟着晃,眉尖轻动,极缓吁出的气息热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