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快乐。”
黎也最后这段仓促的,无风无浪、无喜无悲的高中时光,停在这声呢喃的轻语里,潦草收场。
时间淡化一切,很玄妙的说法,有些不用忘就飘飘然地在记忆里消散,有些却是潮湿沉重,死命也搬不离脑子。
她很早就意识到,离开是火车上的一天一夜,适应和习惯却是很长的戒断过程,到现在每次手机震动,她还会心悸地想到那个常常五句话只有一句重点的啰嗦精。也常常在梦里见到那座小城,每天都在下雨,没有一刻停歇的小城。
新手机号创建了新的Q.Q账号,所有联系人都与日俱新,旧号早就注销,大概是发现靳邵把她删了之后,那天她发了什么来着,不记得,好像喝了酒——她常以此疏解压力,因为酒量差,不用喝得很胀就能麻木神经,然后也总要发点神经。
她可能还是喝多了,从不参与讨论的人,忽然跑群里回了几条聊到她的调侃话。
大家聊着聊着话题走偏,散伙饭吃过了,延续到现在,谁都有点犯愁,特别出了分儿,无缘梦中情校准备复读,或是成功上岸、出国留学,终归天各一方,又开始在凑留本地的一批,以后苟富贵勿相忘。确实,重点班出人才,变相的社会人脉资源。
聊到这,黎也就放一边了,趴着缓了会儿神,突然惊坐起来,有什么冲劲,电脑切进另一网页。现在图方便,所有密码都以银行卡为中心统一,但论坛是以前玩的,密码一直没改,每次登陆都要想一下,稀奇,酒精上头,家里的狗一天没喂粮都忘得干净,密码刷刷就打上去了。
回到北京,她连网吧都是头一回进,划着板块页面竟有种久别重逢的感慨和生疏,以至于划着划着就跳去搜索栏打字:天涯社区要怎么找以前的回帖?
再仔仔细细地按照步骤,两边切换,最后,一页一页地在回帖页往后翻,时间停在2003年,黎也凝滞,再木然地点进一条情感天地的帖子——
Re:活着的意义
楼主[笼中鸟]:【这世上还有比活着更操蛋的事儿吗?大概没有,一定没有,绝对没有。人要什么都没了,还活得狗屎一样,像在世上凑数的,哦对,我可能还是在世上渡劫的,不如死了算了,但老子才十三岁,是不是有点儿死太早了?早死鬼能不能投好胎啊关键?(求大师解问,无偿,楼主没钱)】
黎也揉清眼,定睛看。
知道他俩还有这层联系的时候,什么感觉?第一反应是挺悬乎的,现在再看还是悬乎。
这多半就是传说中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挺牛。
往下滑,有人调侃有人照镜子,一堆天涯沦落人抱头痛哭,也有开解,三言两语带过。
本以为时间太久,找到自己那楼会费点功夫,却没想到被顶上来了,那时候她取了个很二的账号名叫“愤怒的火鸡”,初中那会儿最事儿的时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线下到线上,也不知道怎么装出的少年老成打嘴炮。
[愤怒的火鸡]:【那你肯定是太累了,你就试着放空自己,想想明天吃什么,做什么,没准儿阳光正好,天气晴朗,下一场清旷的雨也说不定。至少你还能够期待这些,就不算太糟糕,对吧。】
底下有路人应和、夸赞,这位“愤怒的火鸡”开导地愈发自信——
[愤怒的火鸡]:【你想,人之一生,幸或不幸,那都是正常的,你现在不死,活到以后老死,没多久的,一辈子就那么长,要装的那么多,能装的又那么少,何必浪费时间想那么多死死活活。】
[愤怒的火鸡]:【还有你那蠢名字,你也知道你十三岁,你如此年轻,如此年少,就得是只翱翔蓝天的飞鸟,想想清风自由,天地辽阔,人世盛大。兄弟,活着就是意义。(要不然你还是给我点钱吧,我把自己都开导了)】
其实还有点看黑历史的即视感。
……尊重过去,尊重火鸡。
黎也终于随之看清了底下来自楼主的回复:
【大师,你这话去昵称食用真挺有味儿的,谢谢了,我马上抽根烟冷静冷静。(要钱没有要命现在也不给了)】
然后,他真把昵称改成了“飞鸟”。
……
当时可能,又惊奇,又庆幸吧。
原来我们早就相识。
原来我也参与过你绝望的人生。
成为过你低谷的希望。
就是挺像俩傻逼,黎也趴桌上,脸埋枕着袖子,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旁边大哥以为这小姑娘高考落榜崩溃哭了呢,于心不忍问了句没事儿吧,姑娘抬起头,热泪真就浞了满眼。
……
最后的最后,这层早便寂寂无闻的开导楼里,时隔多年,刷出了一条最新回复:
【许多年不见,飞鸟先生,你是否安好。】
第58章
二零一零年有一首叫《素颜》的歌曲在神仙打架的华语歌坛里脱颖而出, 火遍大街小巷,在超市商场循环播放,首当其冲成为所有青年人梦回青春的纪念曲。
感念人好像都是在无形间、无意识中长大的, 可能是多年未聚的校友会, 不常见的亲戚长辈, 太久没回过的老地方见过的老朋友, 从别人口中听到一句“呀, 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才恍惚一瞬,找出旧照和从前的自己照照镜子。
那年黎也上大一, 刚与自己的素颜时代暌别,和几个朋友一起光临商场新开的火锅店, 店内乃至商场都在同时播放这一首歌。
听着朋友万千感慨,回忆青春,也谈到某个死去的白月光,她浑然不觉地喝完了一整罐酒,酒量已经精进了许多,她自我感觉很是清醒地应了句话:“怎么都是被甩?没甩过人?”
朋友一看她这种拒绝花美男无数的绝缘脑就不懂,冲她比划手:“诶,什么是白月光?是那种得不到,然后每每想起都能在心底骚动的存在!”
有人笑着补充:“就是啊,我都把他甩了, 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后面当真有人问到黎也, 大好青春, 没和谁谈过一段?她敛了声, 筷子在调料碗中搅来搅去,敏敏以为她喝多了, 替她笑答:“她绝缘脑能怀念什么?老班主任那个锃光瓦亮的秃头?”
几个人在笑谑里将话题翻篇。
高考后毕业群凑留本地那批人里包括了和黎也关系还不错的敏敏,黎也那段时间去给她弟辅导功课,俩人一拍即合都报了同一高校的中文专业。
那会儿的关系说好吧,也就那样,敏敏问起黎也家里的事情,她都不怎么愿意讲,有时候就俩三句扯皮把话题带偏。
反正无论是高三那会儿还是上了大学,敏敏就没在她身边见到过家里人,偶尔感冒发烧,请假都是她本人过去,敏敏甚至要怀疑她不是本地人,家人在外地关顾不到,所以对她总有点怜爱心——她那时高中毕业,找家教工作还是很难的,敏敏毫不犹豫就把自己好弟弟的暑假贡献出去。
但黎也其实不是爱讲故事爱剖析自己的,上大学之后,她基本就跟秦文秀完全断了联系,她这里所有关于这个母亲的仅剩的东西也只是一串银行卡号,时不时往里还点儿钱。
抚养费中断的事,黎伟光还来找过黎也,知道了秦文秀再婚的事,那时候黎也迈入大学生活,黎伟光担心她没钱,那次见她的时候塞了一笔,后来黎也就没收过,太多的也不麻烦,其实更怕影响到他的家庭。
俩人联系就开始断断续续,不在一个地区,也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面见,恢复了最早的节日道声快乐,问句安好,渐渐忘记,渐渐偶然才想起。
他大概也在认真经营自己的新家庭,黎也听他说过,他和妻子有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他说和她长得很像,她当时就咯噔一下,回说,算了,可千万别跟她像。都当玩笑话过去了。
所以这样,黎也在身边人看来很神秘莫测,看着无亲无故,也无情无爱。
大二之后的日子像一键开启加速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各自忙碌起来,感叹窗间过马,岁月催人走,眨眼间,都成了各奔前程的小大人。
不过有个例外,黎也,几年过来,她几乎一成不易,可能因为她本身的气质,在几个人里总显得最知性稳重。
但敏敏总觉得她这个人太淡,身上却又总有吸引人却又让人不好接近的特质,长得漂亮,特立独行,大家都菜得好好的时候,她偷着就把各类奖学金、荣誉称号、竞赛奖项拿了个遍,大学四年宿舍里最屹立不倒的神仙劳模,每次跟她走一块儿都能带点爽味儿,就这个朋友非做不可了。
后来还跟她一起去参加了校招,各自拿到了两家不同出版社的offer,当时黎也应聘的部门就招一个文学类图书编辑,大单位,她也不指望能挤进去,总归是最后都留本地了。
那一年的青春还是追念过早了,谁知道后来过了那么久,大家才深刻体会明白到那句“呀,你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但不妨碍,人总会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同一批次地感怀青春,当年分别的时候都在畅想未来,现在每回攒三聚五凑一块儿,说起的还是“想当年”,这总是黎也在聚会里融入不进去的——那是毕业那阵子,敏敏拉着宿舍一窝人聚完一顿,又凑过一顿在本地的同学聚会,毕业群里热闹了些话,也凑不起来多少人,在时光长河里走着走着就谁也不鸟谁了。
黎也当时喝了点酒,就想,世态都这样,何况是一些刻意抛弃的,不鸟的。
那晚之后黎也就找不到人了,失踪的第二天,敏敏收到回电,急得差点都想报警,得知她是回了老家,敏敏问你家里是出了什么事吗?未免也太急了,连夜离开招呼也不打。
……黎也其实挺无语。
她还是改不了喝酒就会发点神经的毛病,莫名其妙连票都买好,等她完全清醒,已经坐在了前往桐城站的列车上。
这趟路程一如旧年里的难走、难熬,历经转车,酒醉呕吐,她又重新走进了凋敝简陋的候车厅,看见红光发旧的桐城站牌。
理智和感性在脑子里对冲,冲到心口,踩在这片土地上的一瞬间就开始漂浮,跳动,最终两者都不分胜负——她想着只在候车厅坐一会儿,看看大屏里的车次轮换,却在应该走向售票口买下返程车票时,神差鬼遣地走去了拼车广场。她全程染上失语症,她应该想很多,却根本不敢想。
桐城盛暑天,坡道上清晰能看见地面蒸起的热气,许多建筑、店面正在翻新,以至她站上熟悉的街口,走过熟悉的街道,来回不见旧颜色,那一处二层楼像是凭空消失的,成了一家和便利店相邻的小超市
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茫然若失,过去太多年,说不清非得干什么,非得看见什么,所有人都不会停在原地的道理。
不过之后,她还是在秦棠那里知道了些皮毛——走之前俩人见了一面。总是带点亲的,黎也换了新号也保留了秦棠的联系方式,只不过从未联系,就像那些毕业之后在联系栏里嘎掉了的好友,电话能拨通,俩人都挺语塞。
秦棠这些年变化比她还大,泼皮丫头长开了,鲜眉亮眼,唇红齿白,打个艳丽浓妆,高跟短裙,上学就爱穿点露的,现在就放开了玩舒适区,身材摆在那里造。
所有都是仓促突然的,各自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应该以什么面貌,最后都是临场发挥,连好久不见都忘记说。
黎也才知道居民区那套房子已经卖掉了,不过秦棠一直待在桐城,在新开发的、距离医院最近的城区。她这些年都在照顾陈兰静。
说毕竟再怎么样,都是生她养她的妈。
“我念完高中就出来挣钱了。”
很多事从哪儿开头,她自己也说不清,当时一开口,菜都咽不下去,指着糖醋排骨说苦,还说要投诉餐馆,就那一秒,曾经的感觉一闪而过,然后,她就朝黎也递了一根烟。
……
俩人面窗而坐,傍晚,夕阳落尽,剩一片晦涩的天,黎也在这片沉寂安宁中,窥得那兵戈扰攘的一年里,最翻覆的一角。
那年秦棠再见到陈兰静,是在报警的一个周后,和陈兰静娘家取得联系,知道她躲在那,说是疯了。治病要花掉的钱远远不止她能承受的,她也想过再投奔一个男人,可有钱的男人也不是满地都能找的,那段日子打旋磨儿地没一个结果,听说靳勇死了,事情闹出来,她也不敢回桐城,秦磊给她打电话,她怕得电话卡都拔掉,日甚一日的病痛折磨和钱囊空空把她逼回了老家求爸妈,求亲戚。
秦棠接回她的时候,人已经疯得不人不鬼,也才知道她病了。
秦磊是跟秦棠通过电话后回来的,带了笔钱补上她们维持生活的空缺,看着那时不过少年的秦棠,坐了一夜,抽了一地的烟就走了,没提离婚,没要抛下她们母子。
后来每月打回来的钱更多,打电话教秦棠如何规划分配,她妈已经疯了,她得意识坚定,不能再被她妈逼疯,给她妈治病、住院,前前后后都要花掉不少钱。
她没法儿上学了,她爸一个人,负担不起。
高考后,她去看过她爸,这辈子没哭那么崩溃过,他一个在大厂里混到管工的人,住着那么个只比她家厨房大点儿的破烂流丢的鬼地方,屋里没一件新东西,沐浴露里掺了半瓶水,衣柜里的工装都比日常衣服瞧着体面。她爸把自己过成了那个鬼样子,她没脸说自己还要念书,还要吃,要穿。
黎也嘴里像咽下一碗中药汤,舌腔溢满苦涩,如何吞咽都让吐出的话更难言,“你妈她现在……”
“前两天刚送走。”
黎也噤声了。
俩人都不太咽得下东西,她说这话是连着烟雾一齐叹出的,声音沙哑茫昧,“我第一次去看咱家祖坟,一整个山头呢,数都数不清,明年我都担心上错坟。”
她释然笑起来,黎也看着她有些恍然,也随之一笑,又问她,之后怎么打算。
她思考良久,说反正不打算在这儿待了,“照顾她那么多年,老娘青春都没了,我都22了!”她一挺身,比出个数字二,又躺回靠椅,“我就想攒点钱,出去外边看看。现在每年意外车祸重大疾病那么多,没准哪天我也挂了,我可不想挂之前还在内耗纠结一地鸡毛的生活。”
“还是要活在当下,不陷在过去,也不操心未来。”
黎也愣了下,笑着点了点头。
俩人不容易还有坐下吃顿饭的机会,再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秦棠就不爱跟她搞这种氛围,给她倒酒点烟,她说自己酒量不好,不喝了。
秦棠笑了下,“听我爸说你在北京,算算时候,毕业了吧?喝酒还得练,以后出社会有用。”她几乎是下意识这么说的,简直像一个通透的过来人,说完自己也愣。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见到黎也,她刻意的就想从过去的人身上找到过去的自己,语言谈吐,都拙劣地模仿,可递了根烟过去,就什么都破碎了。最后觉得这个世界真操蛋,要不断地经受鞭打,承担一些不喜欢又无能为力的事,再换来一个成长。
不过秦棠还慨然,黎也似乎还是老样子,讨人厌的一张冷脸,变不到哪儿去。
俩人又聊许多,这些年在做什么,周围的人都怎么样了,说起以前的班主任老马,在黎也走之后的那年就评上了人生第一个优秀教师,现在估计也快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