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南方长大,见过雪吗?”
旁边的人闭着眼,没睡着,回话说:“见过一次。”
“什么时候?”而问完之后他的迟疑,让黎也隐隐觉得,这话题本该停在这。
他还是说了:“你走的那年。”
所以只要晚一些,你也能在连绵不绝的雨季里,见到那一场雪。
“……”黎也靠着背,也阖上眼睡了。
他们还是不怎么聊天,话少,言简,走在一起连看也不会看向对方,从那一句之后,就各自较劲。
从机场打车到火车站,里边比外边还冷,黎也抛给靳邵的围巾和他的大衣颜色并不搭对,但他围着没有很强烈的违和,很大原因,是人看见他时,注意力聚集在身高,样貌,其他细节都会被过分突出的点弱化。
返乡潮期间哪里都堆着人地上和椅上都凉,同行的索性都贴在了一起,他一个人靠在隔开座椅的墙边刷手机,躬着拓落身形,与周遭强烈对比,有路过的女生细瞧他,见到那副冷面孔又犹豫上前。
便利超市那儿小跑过来个女人,他视线一抬,女生瞧见,侧开脸附耳低言着走远。
两瓶水,靳邵接走一瓶,黎也打开手机看座位号,和他并排贴站,墙面冰冷,两臂相接处炙热,隔着厚实的衣物感知取暖。
转车要等一小时,脚也要站麻,俩人愣是没一个坐下去,蹲下去,左右脚不断交替受力重心,熬到检票入站,广播响起播报,四处拥来人流,厅内沸反盈天,靳邵在钱包里掏身份证,走在她前头,俩人往喧阗中去。
“靳邵。”
近乎出声即淹没,面前的人没有停下步子,看不见触动,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人潮汹涌,这场较劲的斗争打破在她澄静的眼睛里。
再见第一面就保有的分寸和沉默,架在冲动之上的理智,似也被沸天震地撞碎一地,化在嘴边一句:“这么多年,你还恨我吗?”
钱包塞回口袋的动作滞了滞,如果他再靠近点,或者转个身,看着她,就能看破那一面失常痛疚——他只是走得更快了,穿过行人,插进队伍,令她只能够以寻找为前提看清他。
……
旁边座位的到站准备下车,拍了拍她,她才清醒自己垫着围巾睡了一路,眼皮重,捂红的脸堪比高烧,起身时在另一侧望了一圈,发现靳邵已经站在等下车的队列里。
这趟列车的广播总算修得清晰,列车员却依然要吼着嗓子前后游走。俩人座位在左在右,并非一排一列,这么相隔耗了一路。
快十二点,站外并不冷清,将到除夕,有不远的矮房人家放起了花炮,拼车广场喇叭和人声响成一片,大雪下了一夜,草木建筑铺盖霜白,天地褪色,万物和明洁一片纠集聚合。
两人都没行李,轻身出站,黎也站直整理睡乱的围巾时,靳邵打着车又接了个电话,走去了两米之外,站台阶上。
旁边坐了个等单的大哥,抽着烟仰头问他搭不搭车,他耳边听着电话,单手捞钱包,“两个,不拼车。”两张红钞递过去,“接不接?”
票子被收过去,靳邵就没管他怎么答应,半阖眼皮听电话里丁红输出到最后,说了句她搞不定,“乔妹那姑娘,你自己回头去说。”
“我看见她消息了。”他指尖翻出去,未读界面滑了下,没点进去,“年后再说吧。”
挂电话,举着手机朝后挥一下,黎也正看手机呢,口袋里捂热的手贴一贴脸颊,她不扎发,雪糁融在发丝和皮肤上,应该是把手捂凉了,改换机壳背部捂,有电话震起,她才拿下来看,对方挂了,她抬眼,靳邵站在不远处,原来的手势再挥一下,让她看见。
-
黎也上一次来新城区是跟秦棠碰面,前年听说她离开了桐城,最近总在朋友圈见到她,她这个性格,也不会跟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搞多近的关系,逢年过节自然也不回来。
兜来转去,似乎谁都没了归属地。
路上黎也问靳邵有没有提前跟黄锐打招呼,靳邵索性再让两边通了个电话,听到婶婶的声音,黎也惊奇她居然还记得自己,也不过一面之缘。
嫂嫂就笑着说:“怎么不记得?阿邵以前过来,常提起你呢。”
车子开进城区街路口,靳邵这时候叫停司机,通话时间还在屏幕里跳,车门开合,黎也歪着身让司机放下窗,见着靳邵走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
“我先前还问过他怎么也不带你回来吃个饭。”婶婶是半道抢了手机来说话,那头的黄锐搡了搡她,她不乐,“诶,有什么不能说的。”
黎也握着靳邵的手机,听着他没听见的后话:“他就说你早不在本地了,去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这次说你要回来,我合计是你俩又碰上了?”
“嗯,都在北京。”黎也说。
天寒地冻的,司机先受不住,摇上窗,婶婶又说了些叮嘱话,黎也许久不吭声,朦朦窗面映着亮光,便利店门口钻出身影,拎着塑料袋,不知装的什么。
他没立刻上车,走到窗前又停了下,递给司机一根烟,俩人对聊着哪边的宾馆更近,没两句,他又呼着烟雾走回街边店铺前的小台阶。
脱离了忙碌簇拥、表面形式的关注,他还是一个人,迂回曲折仍在原地,在天空海阔和万家灯火中独行踽踽。
黎也试图拂开窗面的雾,看清那个站在阶梯上,任雪落满身的人,风从司机开窗抽烟的另一边涌蹿。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桐城的冬天是这么这么的冷,即便厚裹衣裳,湿冷也会从脚心漫遍全身,剥夺人的知觉,使人僵冻,麻木。
被海水涌进口鼻的咸腥爬过回忆,顺着思绪从眼睛里漫出来,像打湿的厚毛巾,捂住她每一个可以挣扎求存的出气口,湿重昏沉。
她突然有股想去问他冲动。
那个只差一些他们就能煦暖度过的深冬。
是不是也这样冷。
第66章
太晚的点, 黎也看着窗外飞驰的悬灯结彩有些出神,和她最初来桐城时简直两个样。
记忆里这样一个地方,人和物都遵循有序的规律, 不似城市的晨兴夜寐, 夕惕朝乾, 分明是同一个世界, 这里的时间轨道就让人觉着舒缓。
到底还是过节热闹, 小点儿的时候, 觉得老北京的年味儿最浓,后来禁这禁那禁得多了, 反倒是小地方无所拘束,卡着除夕零点, 鞭炮烟花跃起在浓长的雪夜里,空气中弥满硝烟味,响彻云际,不绝如缕。
新城区位于桐城最南边,司机大哥接他们最后一单,家里不顺路,将他们送到相反方向的宾馆,快到时和家里通了电话,连着中控外放,后座两人默默听完了大哥被催回家的全程。
黎也一直觉得桐城这边的方言很难懂, 她待过的那一阵只学到皮毛, 多年过去忘的彻底, 这通电话听个囫囵。
大哥挺高兴的, 赶着回家心切,无人路段索性带他们飙车, 抵达时,黎也胃里被搅得不像话,她蹲在路边缓,靳邵和司机隔着窗互道新年好。
现在还开着的店铺稀少,明光瓦亮的房屋遍布,返乡潮期间,这趟车次过来,路上还能见着车辆行人。
司机车开走,靳邵回身走时,黎也正低头,他面无表情地从袋子里捞走多出的什么一股揣口袋,袋子丟给地上,她翻开是几盒暖贴。
“你特意下车,就买这个?”
夜里挡不住的还有困意,黎也揉着眼看清东西,抬头时,靳邵已经走开身,丟句:“抽烟顺便。”
黎也粗略扫了眼,拎起袋子,“谢了。”
新城区不全是开发地段,属于半新半旧,越往南越新,这块还能看出些老照片质感的陈旧,宾馆楼层也不高,就近的有便利店,小吃店,摊车位,藏在巷子一样的路道中央的网吧。黎也来时就注意到,这种地方全年无休,24小时无休,节假日更甚,连走过都能听到些蹦出来的音响。
恍惚又走进桐城那条偏巷窄路,看见藏在犄角旮旯里挤满热血青年的小网吧——越长越大就越容易被一些熟悉旧物牵引思绪,以前不在意甚至是嗤之以鼻的,反倒成了可以怀念的。
黎也在前边愣了些时候,靳邵倒是走得快,只是走着走着身边少个人,回头嘿了一声,她一激灵回神,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宾馆就在隔壁,不是新起的楼,老房样式,没电梯,俩人各自拿房钥匙,并肩上楼,这样的场面在印象里也不止一次,她却不能够回忆了——那个会亦步亦趋在她身边聒噪的少年,如今领在她前边,背影挺拔伶俜,不发一言,步子迈得又宽又急,他们之间相隔的阶梯从一个变成两个,最后长长廊道里,他在开房间门时才看了她一眼。
“明天过去吃个中饭就行,不用起太早。”
“好。”
她还想再说什么,门砰地关上了。
他们无需再因为省钱而只能挤在宿舍床大小的双人床房,也没了躺在同一张床上相拥缠绵的身份,两把钥匙,各居一隅,多余的话都没有。
应该是药物起了效用,平常熬到这个点,多少入睡困难,今夜沾床就困,她侧身面向玻璃窗,窗外大雪翩飞,没有声音,可以看见的盛大,一夜过去,不知会覆盖多少颜色。
除夕夜零点一过,手机里就开始收祝福,黎也才点开手机,敏敏给她发了一大长串,混合着生快语录,打算回来给她补过一个生日。她再挑着回复了一些,点进了刘何的对话框,略过一句“生日快乐”,看到接下去一条,她蓦地抓着枕头靠起了身。
刘何:【白天那个,真的不是你男朋友吗?】
黎也视线远望,在窗面转了一圈回到屏幕里,适应光线,又摁灭了,过了不到十秒,摁开,打字:【前男友。】
对面盯着屏幕似的,秒回:【那他在追你吗?】
黎也:【?】
她往紧关的房门瞟一眼,再回:【没有。】
再躺下去,指尖划着划着,在没给备注的Stand by You一栏停了下,最右边显示最后聊天时间:昨天。
她点都没点进去,刷朋友圈催眠,这段时间都不消停,一堆人跨年要发,元旦要发,腊八还要发,更别说除夕,卡点就把朋友圈刷了屏。
黎也听着外边儿远些的响鞭,在床上辗转,指尖在屏幕上划得越来越慢,几乎把卡点这一批刷完。
大家都带着图片和大串文案,字里行间带着符号表情,透出欢悦喜庆,视线必然就被亮眼的吸引,难免疏略,那一条简短到只有“除夕快乐”四个字的朋友圈,是下滑后又滑回去,才被她注意到。
她停了一秒,视线一带到昵称Stand by You,和那张雨景头像,至此,其他多么鲜明喜气的文案图片,都在目光中虚化。
除夕快乐。
发布时间,零点零零分。
她看不到底下其他人的回复,只有其中几条李聪的:【除夕快乐啊,卡点的哦,你以前怎么没那么矫情?】
他们健身俱乐部的一窝人估计的拥上来了,她的视角只能看见李聪“自言自语式”地回复了很多话,而发这条朋友圈的人,一句也没理,李聪都比他活跃不知道多少倍。
屏幕几次因过久的停留而暗下去,反复点亮,反复过目,腹部一股暖流漫到心口,她点开评论,也打了个除夕快乐,发出,重新睡下了。
-
这趟来的匆忙,在路上的时间就耗去大半,两手空空,黎也没准备贪懒觉,盘算去哪儿逛逛买些东西,闹钟只挪晚了一个点。
比闹钟还先响的是敏敏的催魂,早早被拖起来擀饺子皮,怨气比鬼冲,哭嚎表情包轰炸。
黎也被迫精神了,洗漱换衣出门,低头在找表情包回复敏敏,隐约听到开关门声,没看路,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还是在下楼梯并肩蹭到时反应的。
“你怎么也……”
后声没了,是看见他举着电话,嘴巴动着回声,“嗯,在我边上,你自己问。”
手机就这么递过来,黎也茫然接过贴耳边,早市叫卖欢闹,声杂,快到一楼,她才听清混在其中的婶婶的声音是问她中午想吃什么,聊着就不自觉放慢脚步,挂电话时,她抬眼,手机的主人已经在宾馆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了。
黎也往前走,握着的手机又有消息振动,刚好她到靳邵旁边,连在消息之后追来通电话,她看见备注的李聪,才顺手点了接通递过去,“李聪电——”
“我靠你意思是你就把人拐回家了是吗?!!”
黎也没说完,靳邵斜过头来,电话里继续蹦出截断她话声的叫喊:“你!我的好兄弟!你太他妈有种了!”
没开免提,堪比免提。
他就好像在那个菜市场抢了大妈安在摊位的喇叭对着手机吼。
两人视线一齐落在屏幕上,再同时看向对方,凝固。
而喇叭还在磨叨:“怎么搞的?有没有上手教程?我靠你有这能力你早不——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教教哥教教哥……”
手机悬在俩人中间,被她指尖拖着,越来越烫,小幅度轻抖了一下,才被他接过去,搁耳边。
黎也看不出他面上有什么表情变化,手指蜷了下,垂下去,直身看马路正对面。
一夜暴雪,这座小城进入更上一层的寒冽,雪早就停了,灰雾蒙天,到处银白晦暗,化了雪的地方潮润打滑,车轱辘扎过,留两道清晰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