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司远站在车边打电话,手上握着盒新买的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手机那头说话。盒身倾斜,倾倒出只烟来,他眯着眼,在看街道尽头的方向。
谈宁循着任司远的视线偏头望了望,随之微怔,下雨前的天空堆满厚重的灰色云层,但在天际的方向,夕阳的颜色是层层晕染的红与橙,日光腾在积云之上,辉煌壮丽异常。
任司远没察觉谈宁的出现,将烟叼进嘴里,含糊地对电话那边说了句“晚点再聊”,指骨半屈,敲在后座的车窗玻璃上。
车窗敞开条缝,弧度之小,可以忽略不计。
任司远等了等,反应过来什么,有些无语地拿下烟说:“我还没点呢。”
后座的人似乎确认了没有烟味飘进,这才将车窗降至最低。
任司远胳膊肘撑在窗沿,打商量似的冲里头的人说:“反正晚上没安排什么事,咱俩来个夸父逐日呗?”
从谈宁的角度,能看见邺钦原本坐那儿闭目休憩,听言睁开眼来,神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大约发现任司远是动认真的,他伸手去够外套,另只手搭上门把手,说:“你当你的夸父,我让司机来接。”
“别啊,”任司远将车门“砰”得堵回去,不让邺钦出来,“我一个人多无聊。”
邺钦隔窗与他对峙:“……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就不会压榨一个超过三十小时没有睡眠的人,让他在休息时间去干他不喜欢的事。”
任司远不要脸地说:“那你就把这当做因果轮回报应吧,你平常在公司肯定没少压榨人。”
邺钦像没听进他的话,突然看着一处叫道:“谈宁。”
“对,谈宁!”任司远应声,“她每天下班比太阳还晚,连按时三餐都做不到,每次去我那儿,都赶不上新鲜趟儿。”
任司远边说边摇头:“你看人家多有浪漫细胞,知道欣赏我的餐厅,可惜被你们姓邺一家子折磨的,一点下班自由时间没有。”
邺钦应了声“是吗”,说:“我也没有折磨她吧?”
“你是还好,但你爹、你弟不行,”任司远趁热打铁地提议道,“不然咱们打电话把她也叫上?三人同行去看暴风雨前的落日,想想就很罗曼蒂克。”
邺钦将外套搭到膝盖上,并没有放回隔壁座椅:“我应该说谢谢吗,你对我的评价是‘还好’,”他闭眼重新靠回椅座,说,“不过不用打电话了。”
“为什么?”任司远纳闷,又觉得哪里不对,边回头边说,“你跟我讲话的时候,怎么眼睛老往我背后看……”
任司远的话音随着眼前视野的开阔,戛然而止。
谈宁站在高他一级的台阶上,双手揣在口袋里,腕上挂着白色便利袋和一把黑色长柄伞,也不知站保持这个姿势站了多久,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我好像是感受到了你的热情召唤。”
谈宁抬手冲他招了招。
任司远笑起来,指尖搭在窗沿轻敲,对邺钦说:“看见没,老天都站我这边,这下你不想去也得陪我们一起去了。”
谈宁绕到另侧坐上后座,任司远等下还要开车,摸了打火机,在外头抽烟提神。
邺钦将车窗往上升严实了,对谈宁说:“我可能要先休息一下。”
谈宁上车时就见邺钦闭了眼睛,没想到他会再与自己说话,小幅度地点点头,心想邺钦好像是担心她会因为他不打声招呼就睡而多想。
她发现邺钦在与人相处的细节上,总是拿捏得很好,不会让人陷入半分不适的境地。
车子里暖气十足,谈宁不一会儿就感觉到点热,将外套脱下,抱在怀里。
她无聊地等待任司远,偏头往车窗外看时,目光倒是定在邺钦身上不动了。
谈宁意识到自己虽然和邺钦认识很多年,但似乎从没真正打量过邺钦。
邺钦为人处世都很绅士,但这跟他身上有种叫人紧张的气质并不冲突。
谈宁大多时候见到邺钦,都是短暂地跟人交视一眼,接着便会错开视线。以至于邺钦在她印象中的帅,一直都是一种模糊的帅,或者说是氛围的帅。
现下仔细观察,谈宁发现邺钦的长相比她想象中还要精致一些,像老天赏饭吃,左右细究下来,都找不到哪里可以挑剔的地方,难怪在大学期间能达成学姐学妹通吃的成就。
邺钦突然开口叫她名字:“谈宁。”
谈宁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应了声:“嗯?”身体下意识待命绷直。
“你这么一直盯着我看,我也是会紧张休息不好的。”邺钦睁开眼看她,黢黑的瞳仁干净澄澈,清晰倒映出谈宁的模样。
谈宁脸颊莫名热了热,移开眼说:“我只是好奇你跟任司远做了什么,怎么看上去那么累。”
邺钦像回忆起一段不怎么美妙的经历,叹气说:“出差。”
他拧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润嗓:“任司远说太久没到北城玩过,跟着一块儿去了几天。返程的时候,他又临时起意想要自驾回来,原本说好的路上他开车,结果睡得跟猪一样,根本叫不醒。”
谈宁莫名从邺钦话语里听出点控诉意味,好笑道:“你助理他们呢?”
邺钦:“也不能让这么多人跟着遭罪,二十个小时前,他们的航班就到了江城,现在应该是享受项目之后的短假,各自在家睡觉休息吧。”
任司远正好坐回驾驶座,听到邺钦的后半句话。
他嚼了嚼口里的薄荷糖,一边启动车子,一边说:“别再念着你那短假啦,你的短假就是睡饱之后换个地方在家办公,还不如跟我做点有意义的事。”
邺钦不予置否,视线穿过车前玻璃,落到街道前方的日落景象上。
他对今天夕阳、云层与天空之间的奇妙配比所形成的画布一样的美丽景象表示认同,但对于看了这样的景色,是否会带来意义这点,依然觉得有待考究。
一旁谈宁开口:“我今年也计划自驾回家过年,打算明天中午出发。”
任司远顿时像找到志同道合的队友,隔空跟谈宁碰掌一下,有些得意挑衅地通过后视镜冲邺钦扬扬下巴:“看见没,懂得享受生活的人都是喜欢自驾的,你不懂。”
邺钦默不作声地将脸移了开去,看窗外。谈宁莫名有种自己和任司远抱团欺负人的错觉。
任司远一路迎着夕阳开到西海岸,柏油路蜿蜒在海天交际的地方,风声呼呼拍打在车周,声音寂寥而又空旷。
在任司远得知谈宁春节之后不会再回江城的消息时,邺钦刚好短暂地睡过去几分钟,半梦半醒之际,就听任司远在他耳边讨伐:“邺钦知道这事吗?”
“你俩还是大学同学呢,好歹四年情谊,他竟然半点表示没有,怎么说也得给你办个盛大欢送会。”
谈宁笑问:“他这么跟你说的?说我们是大学同窗同学?”
任司远被谈宁的问题给问住了,懵懵然道:“难道不是吗?”
谈宁伸手比了个数字:“我比他大两级——虽然次数不多,但还是听他叫过我几次学姐的。”
任司远愣了一秒,哈哈大笑:“这事儿他是真没提——”
邺钦闭着眼,在心中非常沉重地叹了口气,假装自己仍在睡着。
车子又往前行进了百来米路,邺钦隐约觉得四周风声变大。他不对劲地睁开眼,就见汽车顶篷正在往上收,冷风扑面。
“……任司远,”邺钦的声音麻木到没什么起伏,“或许你还记得现在是冬天吗?乌云都盖头顶上了,你看不见吗?”
“有什么关系!”任司远边踩油门,边将车载音乐放到最响,他单手脱离开方向盘,招在海风中,大声说,“不信你问问谈宁,这样开不开心!”
邺钦心道这样的天气能开心就有鬼了,他转头想对谈宁说抱歉,却见谈宁伸手超配合地应和了一声:“开心!”
谈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棉服外套裹上,抱着前座的椅背,整个人看上去兴奋异常。
她和任司远脸上都绽放着很大的笑容,明明脸颊被寒风冻得通红,却像感觉不到冷一样,眉眼闪烁着远方的夕阳橙色。
邺钦把搭在膝盖上的外套往肩膀处提了提,不再发表异议。
他靠着椅背,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拍打在额头上有点疼,车里放的音乐也让他感到不喜欢,充斥着让他头痛的鼓点与劲爆嘶吼。
但在很短的几秒里,邺钦觉得这趟出行并非全无意义。
当然,如果天空突然下雨的话,还得重新再算。
第24章
24
任司远也知道这个季节开敞篷有多招摇, 到市区后,就老实把顶篷升上。
谈宁的车还停在西餐厅门口,把人送到地方,任司远就和邺钦交换了位置——激情追日两小时, 返程又是两小时, 任司远表示自己已经构成疲劳驾驶,因此十分心安理得地瘫去了后座, 指使邺钦继续开车。
车子后排不宽, 任司远屈腿想要往下半躺时, 膝盖骨磕到什么东西。他支起身去看,拍了拍前面邺钦的椅背:“等等等,掉头,谈宁伞落车上了。”
邺钦通过后视镜掠来一眼,却没有变道。
任司远眼看着原本可以转弯掉头的路口错过, 纳闷:“你这是不打算还了吗?”
邺钦应声“嗯”,说:“伞是我的。”
“不对吧……”任司远回想下午见到谈宁的样子, 确定当时这柄黑色长伞挂在谈宁胳膊上, 是她带进车里的。
任司远眼珠子转了转, 突然道:“你俩……”
邺钦没给任司远太多浮想联翩的机会:“上次下雨的时候借她的。”
任司远笑笑, 闲然靠回椅座:“我又没说不是。”
任司远过了会儿又开口说:“不过我怎么有点看不懂你和谈宁的关系,有时候感觉你俩挺熟的, 有时候又感觉很生疏。”
任司远说起刚才停车场的告别:“以后就很难见面了,这么多年交情, 你竟然只跟她握了个手, 连句祝愿的话都没有, 搞得我前面那个拥抱都有点变态了。”
邺钦想了想接下来的公司调令,觉得日后见面好像也没有特别困难, 不过开口前又想到了点别的什么,思忖两秒,才考虑好要不要询问任司远:“她觉得我不好相处。有吗?”
邺钦的语气认真,带了几分向任司远验证探求的意思。
任司远先是一愣,接着像被戳中某种奇怪笑点,他胳膊肘搭上邺钦的椅背,问:“她亲口这么对你说的?”
邺钦对任司远的取笑语气略有不满,但还是转述了谈宁当时的原话,用词斟酌:“她说的好像是我大学时候。”
任司远口快:“你跟你大学时候又没多少变化。”
“……”邺钦复杂地看任司远一眼,彻底决定闭嘴开车不说话。
任司远笑得不行,假装看不懂他眼色地继续推他肩膀问:“所以你干什么了,让谈宁这么好脾气的人,对你留下这破印象。”
“不知道,”邺钦说,“我一直以为是她不喜欢我。”
邺钦想了想,又推测具体了些:“可能我不合她的眼缘。”
所以时隔多年,再次在江城商场跨年碰见的那晚,邺钦其实一眼就认出了谈宁,但纠结犹豫了一阵,是否应该上去跟谈宁说话。
他没想到谈宁会记得自己,并主动来打招呼。她大概把他当成了外地前来游玩的旅客,给他介绍了好些休闲娱乐的地方,看他孤身一人,还买了冰淇淋祝他新年快乐。
他觉得谈宁比大学时开朗了一些,只是背影还是经常像从前那样匆匆忙碌。接着便是某天他跟助理打听谈宁在总部的职位,然后得知了邺寻正在追求谈宁的消息。
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倏然溅开几滴湿润。
积郁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不过少许间,就打湿了整座城市的街道。
刮雨器平稳地运作,任司远认真帮忙探讨起可能性:“会不会是你平常太端着架子了?你看我就很平易近人,才跟谈宁玩几次,关系就这么好了。”任司远说着还有些得意。
邺钦脸上露出少许困惑和怀疑。
他觉得任司远这么说应该有所依据,但前不久集团总部的年度最受欢迎领导投票,他是全体员工投出的第一名,邺钦觉得群众的眼光应该不至于集体出那么大问题,因此带了点底气地开口:“我也没有很端着架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