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的。
没办法不爱晏在舒。
晏在舒知道他是妥协了,他妥协了那么多次,才等到晏在舒愿意正视这段感情,所以她也要让他的情绪落地有声,有正向反馈。
晏在舒想的。
晏在舒知道要怎么爱人。
她从前不想爱孟揭,现在想要慢慢扭正,以公平的态度正视他的需求,表白的话是她说的,所以一晚上都在反复斟酌这件事情。
与其隔岸观火,不如掰开揉碎讲清楚,她要坦白看到他心理报告这事儿,也要了解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她知道他对她有近乎偏执的需求,她会尝试理解。
她真的想的。
***
第二天起了个早,带孟揭上她常去的早餐店吃了顿饭。
雾蒙蒙的湿冷天,早餐店开在巷子里,店只有十平米不到,三张小桌都坐满了,食客都是附近的学生和上班族,一大桶豆浆就搁在门边,晏在舒拿大勺打了两碗,递给孟揭,又给剥蛋壳,又给他调小笼包的蘸料,还特意没加醋。
他俩的角色有点儿倒过来。
晏在舒照顾自己可以,不太习惯照顾别人,而地主爷倒是挺自得的,看了半天,眼里的兴味始终很浓,然后在她剥了一手碎蛋壳的时候伸手去接,晏在舒说,“抽张纸。”
“不用,放。”
蛋壳碎碎地落他手心,他也不嫌鸡蛋表面凹凸不平,顺手就接过另一个,给她剥了个光滑细腻的,“还要什么,我去拿。”
晏在舒:“别啊,我来。”
孟揭没挪手:“昨天受什么刺激了。”
晏在舒噎了一下,喉咙口咕嘟嘟地滚着那些字眼儿,最终看了眼四周,改口:“不是你老说我没良心的时候了?”
孟揭摇了下头,笑笑:“你记着我点好就行,不用做这些。”
所以角色又换回来了。
但两人都有从这次倒置里体会到对方位置的微妙乐趣,离店时晏在舒帮课题小组的同学带了份早餐,这时天色亮起来,雾也开了些,孟揭送她到课题中心楼下,临走晏在舒没忘提醒他一句,“晚上记得过来吃饭啊,我跟唐甘走,你掐着点儿到就行,免得两家人凑一块儿,话太密。”
***
周五,课题中心学生不多,小组内有成员临时请病假,晏在舒接了他的计算部分,这需要用到两台设备,晏在舒想起包里还有台平板,而刚拿出来,屏幕一片黑,这会儿就反应过来,估摸着是昨天在车上帮孟揭回了一路邮件,耗掉了原本就不多的电量。
当下没当回事,问同学借了个充电器,放课题室边上充着。
临近周末时,大伙儿心思总是浮躁点,午后就有同学在等数据时说:“昨天看到一条系统申请,说我们物理系有部分课题符合奥新今年的研究项目,可能会邀请到本部,再深化延展一下课题内容呢。”
“真的假的,每年都这么说,每年都选不上,那要求卡得太严了。”同桌立马接一句。
先前那男生还在说他们这课题做多好,肯定有戏,同桌呛他活干得不多,心眼子倒挺大,赶紧把手头的东西算完吧,俩人你来我往的,晏在舒这边没受干扰,50分钟后,结束运算,才慢慢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小口,右手滚动着鼠标,一点点核对结果。
同桌挨过来:“啧,算得真快,今天周五呢,隔壁课题室都走了,C区有场橄榄球高校联合赛,一起去看吗?”
晏在舒摇摇头,把运算结果报到小组群里,开始收拾书和本子:“你们去,今天家里有点事。”
“好嘞,”同桌觉得可惜,一边帮她收数据线,眼睛瞄到墙角,“平板是不是你的?”
哦,对,这才记起平板,午后请假那同学给了电脑的开机密码,运算就在他那台电脑上做了,晏在舒把插头拔了,“嗡”,平板亮起来,三行通知栏出现在屏幕上,而晏在舒没看,她把平板连着书夹在肘下,塞进包里,接起了唐甘的电话。
上次拍卖会后,晏在舒就跟唐甘没见过面,她这几天也没来学校,因为公司跟奥新的专利纠纷刚刚解决,新厂开始复工,但下游供应商又有松动的迹象,被对家明里暗里撬走不少,这段时间小唐忙得焦头烂额,痘都冒了两颗。
“经济形势不好,我理解他们也有员工要养活,但他大爷的吃了我们的钱,再转头拖延工期,把货给别家,这就别怪姑奶奶不讲规矩了。”
一句话爆两句粗,小唐总新官上任三把火确实挺猛,晏在舒才扣好安全带,唐甘就一脚油门踩下去,晏在舒整个身子晃了下,伸手撑前边,“慢着点儿。”
“这不燥嘛。”
“股价都稳住了,燥哪门子。”
“气不过啊,”唐甘这小暴脾气,利索地调个档,驶进主道,“我跟他们玩儿真刀真枪,他们跟我抱团耍小聪明,可真行,脸真大。”
海市经济确实有这种抱团排挤的毛病,当初经济形势是抱团盘活的,现在就不可避免要有后遗症,晏在舒在这事上不好发表评价,余光瞥见边上有俩礼物盒,“这什么?”
“给两位谢女士的,好东西,”车子缓缓在红灯前停下,唐甘忽然想起件事,拍了把方向盘,“地主爷周末有空吗,咱们一块吃个饭。”
“啊?”
“上回托他帮我看一份文件,少走不少弯路,我得把人情还上。”
“多大的人情?”晏在舒得掂量掂量。
“你说我给送点股份他要不要的?会不会太明显了?”
“……”绿灯亮,小唐总开车也是风风火火,晏在舒上半身又是一记晃,“上一秒送,下一秒他就打证监会举报热线了。”
“不能吧,你我谁跟谁啊。”唐甘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儿。
晏在舒想了想:“周日吃个晚饭吧,人情这东西,他有他的考量,未必要你还,再说我最近还愁怎么把他哄高兴,你就别跟我挤了。”
“哟,难得啊,”唐甘调侃,“被夺舍了你就眨眨眼。”
“啧。”
“好好好,”唐甘说,“我教你一招呗,你往酒店开间房,他保准高兴,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快活。”
那倒是,晏在舒认真问她:“哪家酒店最快活?”
唐甘手里差点儿打飘,用力拍两下方向盘,笑得肚子都扭结了,晏在舒倒不太介意的,她把脑袋靠在车窗上,在飞速掠过的楼影街光里,给孟揭发了条信息。
【我的耳机落你口袋了,师兄。】
消息“咻”地跳到电脑弹框,办公室里没有车内热闹,这里光线平缓,气温常年保持在二十度,计算机运行时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孟揭握着一支笔在两块白板前站了一下午,那差不多是他四个小时的工作成果,也是他近三年的工作成果。
闹钟响。
孟揭才把记号笔吸到板上,“刷”地拉开窗帘,夕阳一下子挣进玻璃窗里,远天,灰橘色波光延伸到海的尽头,视觉距离两厘米的上空,一轮红彤彤太阳浮在水面上,底下挂着一片云霭,像淌下来的血色瀑布。
孟揭低头,看到那末尾的俩称呼,转了下笔,按着手机放到嘴边,发过一条语音:“消息挺灵。”
晏在舒没回,孟揭把两块白板转过去,从外套口袋里摸到晏在舒的耳机,跟车钥匙放一起,而后处理一些系统内需要批复的申请和邮件,陈缇的电话是这时候来的。
笔在手指间卡顿一秒,他接起,陈缇刚刚结束例行公事,把心理咨询部分拟成报告单发给孟介朴。
“辛苦,账单发我邮箱,我把这一治疗阶段的费用结算给你。”
陈缇说行,讲起来,她是替雍珩做事的,替孟揭在父亲跟前遮掩不是一次两次了。
作为打工人,一份工收两份钱,她赚了;作为间歇性具有职业道德素养的心理咨询师,她也没少用专业知识替孟揭开解那个“心结”,尽管屡试屡败,但现在看到他的状态趋于稳定,还是挺欣慰。
一高兴,就提醒了两句,建议他还是要常备药剂,如果有躯体化征兆要第一时间服药,又问他抑制剂还有多少余量。
“多的我已经扔了。”
您真自信呢,陈缇沉默片刻,说:“……那我再给你开两个疗程的药。”
“嗯。”
“我加账单里了,你回头查查。”
挂掉电话,孟揭抄起耳机和车钥匙往外走,门“咔哒”合紧,电脑在陷入黑屏之前,右下角一道邮箱标记跳出个醒目的红色“1”字。
孟揭没看到。
他低着头走进电梯轿厢,冷气撩动他的领口,他正在看南半球某个潜水圣地的天气预测。
所以他也不知道,那鲜红的“1”字会在电脑上闪过后,又跳到第二张刚刚亮起的屏幕上,被另一只手指划开。
电梯缓慢下行,玻璃上映着落日光潮,夕阳已经完全沉进海里了,淡淡的霭色弥漫起来,盖住了血红色的天际线,日复一日的,像场盛大的葬礼,葬掉一天的光阴。
***
最后一道夕阳光离开玻璃面,院子里的灯火一簇一簇地映上去。
楼下一片热闹喧阗。
阿姨和帮厨师傅在屋里忙碌,果碟一盘盘不停更换,酒盘边上码着整整齐齐的蜜瓜火腿,客厅里坐着几位男士,庭院里最热闹,谢女士那些乐团里的朋友已经嗨起来了,在水池边支了个场子,弹一曲西北的歌谣,唐甘唱得最响,而且不论音跑到哪个旮旯里去,在座大神们总能给她拉回来,裴庭的车刚驶进大门,他情绪不好,他妈仍坐在副驾驶面带微笑地数落他。
晏在舒在房间。
刚刚放下包,“刷”地拉上窗帘,顺带把卫衣脱下来,换了一件宽孔隙的针织毛衣,一手拢着衣领里的头发往外顺,一手从包里摸手机,又把拉拉杂杂的纸巾和书都倒出来,平板屏幕被指头碰到,“嗡”地一响,上边显出三个软件的推送消息。
以为是广告,第一下没理。
然后又在梳妆台上找发带,把头发束起来,扎了个松松散散的丸子头,刘海儿搭在额前,看平板第二眼,屏幕又亮,这下子,三个软件的排序略有变化,两个不常用的社交软件被压到下方,邮箱标识顶上来。
撩窗帘看了眼院子,孟揭还没到,唐甘已经唱到“青城山下白素贞”了,晏在舒往沙发里一坐,盘起腿,平板搁腿上,划一下,输密码,另一只手还举着手机给孟揭回消息。
“到哪儿了?”
四位数的密码一个个输进圆环里,邮箱自动连接账户。
“锡崖路有点堵,你走冼闻路吧……”
手一松,消息“咻”地发出去,晏在舒愣住,这界面陌生得有点儿怪,先是下意识地看了眼屏幕,确定是自己的平板没错,而后才反应过来,昨天她把平板借孟揭登了邮箱,这会儿挂的是他的账号。
挺尴尬的,手忙脚乱要退出。
可就在这反应的三四秒里,第一封邮件内容已经加载出来了,发件人是个私人账号,叫Christina,邮件内容一眼明了,第一行标注了一段时间区间,10月上旬到11月初,第二行是一种名字长且拗口的药品名称,附件里有一份名为“账单”的excel表格。
而往下。
过往通信记录赫赫在目。
像一次次简短的治疗结果和用药量,偶尔掺杂一两句鼓励性的话。
让晏在舒一点点凝住眼神的,是8月份的一道备注——关于“性/瘾与日常用药”的建议。
“铮——”庭院里,一曲毕,又一曲续,激昂弦乐带着“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势杀进房间里,晏在舒有点儿耳鸣,喉咙干,手轻微地晃了一下。
不是失眠,不是焦虑,不是在孟介朴那儿看到的措辞详尽的报告,而是一次次简短直白的记述,但性/瘾,是什么意思?
晏在舒缓缓呼吸,皱着眉,往下滑。
手机响了一下,是孟揭发回来的消息:【到碧湾了,湖边堵了五十米,都是往你家去的车。】
晏在舒没理,手一直往下滑,看到了至少一年的诊疗记录,而那两个字出现的频率随着时间的倒推越来越频繁,转折点就是8月的这次诊疗记录。
记录下有一段文字,忽视前后的叙述性措辞,当中有句话格外刺眼,“……这在社交关系上是一种进步,在安全范围内与她相处,一定程度上会缓解你的性成瘾问题,但也有可能产生性依赖……”
8月,那是他们你来我往过招最激烈的那段时间,那之后,孟揭开始接她的招,开始跟她“约会”,跟她在寰园接吻,追她到克罗地亚。
有些晦涩的联结在脑子里自动串起。晏在舒喉咙口涌起一阵特别强烈的不适,肚里翻肠搅胃,想干呕,头轻微眩晕。情绪像倒灌的海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否定了爱开始的初衷。雪场回来后这平静安宁的几天像是昨日黄花,首先被海浪冲垮,跟着坍塌的是海边的冷夜和东城的星海,还有一次次潮热黏腻的接吻,一句句喑哑的低语。
全部垮塌,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