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把耳机音量调高。
三分钟过去,前边一位师兄像是没耐心,搬出电脑摁了几串代码,给大伙儿临时做了套报备系统,说是进内网输自个ID,再根据每个层级部门的流程把报备系统填上,等人事部这儿恢复正常运作之后,一键转入就行。
人确实一哄而散了。
可晏在舒不成。
“啊……A大的小师妹是不是?”人事部师姐刚刚松一口气,端着杯子喝没两口茶,凭着人事的独特识人技能,一眼认出她来,“学联评定的去年最佳课题小组,天体物理的,现在跟着陈歆教授是不是?”
晏在舒服气,点个头:“是,师姐,我们小组去年的临时ID码要到期了,我来激活新码。”
师姐一边噼里啪啦查询,一边说:“你们不是到新西兰做交流生去了吗?”
“对,小组还在那里,我先轮完报告就回来了。”
“这样……”师姐的黑框大镜片里迅速划过成串字符,嘶一声,“不好弄,现在系统在排查,内网激活系统也登不进去,刚那师兄的临时报备系统你们临时码也用不了,这样,你先到大堂,在大堂那台自助机上填好小组成员信息,把每个人虹膜指纹从旧码挪进这张空卡里,等排查结束我帮你输进去,就不用在这干等着了。”
晏在舒接卡,下楼。
楼下这台机子少有人用,可能是受整栋楼排查系统的影响,运转起来也很慢,晏在舒看着屏幕上两只蜗牛慢慢爬动,揉了下眼睛,手指头无聊地在胳膊上点动,眼睛也转着,从挑高的玻璃门往下移,和一对碧悠悠冷湛湛的猫眼对上了。
毛是软的,指头陷进去,能摸到一截细细的脊骨。
楼和楼中间这座花圃是流浪猫聚集地,晏在舒拉高点儿毛衣领子,有一下没一下顺着猫背。
有点儿乏。
从南到北,从夏到冬,从热浪滚滚到冰天雪地,跨越了半个地球回到海市,她花了两天时间缓时差,筋骨上还是能看得出一点懒散,人也相较于两个月前瘦了点,为雪季增的肌掉了回去,线条更纤韧,背也更薄了,蹲在阳光下,脸颊亮得像剥了壳的荔枝。
手里像握着一把棉花糖,带着日晒的温度,简直下一秒就要化在手心里,晏在舒低头顺了一把猫耳朵,忽然一阵风过,树叶被揉得簌簌响。
晏在舒脊背惊凉,跟被鬼盯了梢似的。
猛地扭过头,却只在一幅巨大的玻璃窗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喵。”
猫像是察觉到什么,在她脚边蹭了蹭,一跐溜蹿上花圃,在晒热了的石阶上坐下来,扫两下尾巴。
晏在舒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进楼在机子前抽了卡,填好所有成员的资料,把卡揣在袖子里,看那出单口“咯吱咯吱”地打出一张又一张资料单。
足足打了五分钟。
摞起来的资料太厚,她从边上抽了个箱子,搁里头,抱着准备上楼递交给人事。
电梯正在下行,侧边的楼梯口突然有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动,晏在舒刚一扭头,就看到张行色匆匆的脸,像是从二楼跑下来的,步子带风,头发乱飞,她避让都来不及,这位置正正好是他出安全通道门的视野盲区,晏在舒下意识往后仰了下身子,“砰”一声,那师兄撞上晏在舒左臂,筋骨一麻,纸箱哐啷落地,稀稀落落三四张掉在地上。
“不好意思啊,实在不好意思。”那师兄双手合十,又是一个劲儿道歉,又是手忙脚乱捡纸。
“没事,我自己捡吧。”晏在舒压根儿没看他,也没看地上洒落的纸页,甚至不知道那师兄是怎么小跑着出闸机的,因为在那巨幅的落地窗边,有一行人站在楼前轻声交谈,不远处一辆商务车正在缓慢驶近。
三个是穿着藏青色制服的管理层,看身高像荷兰人,边上还站着另一个男生,也高,背身而立,圆柱遮挡了他近半的身形,只在动作间偶尔漏出后脑勺和右半截手臂,风吹着他深棕色的落耳发,垂在裤腿边的手指屈起一道熟悉的弧度。
玻璃门外是积雪,天光,和云影,脚下散落的纸张被风带起一个折角,耳边“叮”一声,电梯抵达一楼,晏在舒的视线在玻璃门外停留到第三秒时,那身穿制服的管理层终于指着楼前的地标问了句什么,那男生侧额过去,在折光中露出了完整的轮廓。
孟揭。
她的前男友。
孟揭。
***
电梯提示音再次响起,晏在舒收回视线,蹲身,很快把散落的纸页拾回箱子里,脑中还在重复播放他俩去年夏天的一次相见,何其相似的场景,何其颠覆的心情。
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境况下遇到孟揭。
分手后,他们俩的路数如出一辙,都对对方展开了完全封锁状态,他把自己隔绝在封闭式实验室里,晏在舒也没有主动探听他半点消息,想的是能不见就别见,他俩分得太难看,时至今日晏在舒心里都梗着一口气,疏不出,咽不下,兰因絮果都不为过。
晏在舒口干舌燥,不是说不在国内吗?先后在唐甘和师兄姐口中稳下来的心态开始波动失衡,落差感冲击情绪,她缓慢地往电梯里侧靠。
电梯门缓慢合上,脚下一阵意料之外的失重感传来,晏在舒抬起头,有半秒的懵,她没刷卡,电梯按键也并没有亮起,而且呈正在下行状态。
“……”服了,忘按楼层导致被负二楼等候电梯的人先按了下行。她闭了闭眼,等电梯抵达负二楼,箭头呈上行状态之后,再按下三楼。
电梯门开正好是这栋楼的管理员,他倒没往里进,见着她就笑笑,说,“同学,耽误你一分钟啊,我这帮楼上实验室送点儿耗材。”
研究所电梯没有客用货用这么一说,耗材和器械肯定优先走,三箱耗材往里叠,摞起来有晏在舒这么高了,随后管理员刷卡摁了十八楼,还没忘解释一句,“同学你上吧,我还得等下趟。”
电梯门就这么关上了,失重感再度传来,数秒之内沿着脚底攀到心口,因为楼层数字显示到一楼时出现了长久的停顿。
不会吧。
身边的耗材箱因为电梯停顿而发出细小的咔哒声,晏在舒联想到那辆商务用车,实在判断不出是要送客还是同行,但孟揭不会折返回办公室吧,就算回办公室,不至于坐这儿的电梯吧,他们PI往上的层级不是有专用电梯吗。
冷银色的两扇门徐徐拉开,电梯外没人,晏在舒往前两步,把纸箱卡在轿厢门边,然后重新按下关门键,但该死的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目的明确,影子先从侧方杀来,毫无预兆地铺到晏在舒脚下,收窄的电梯门阻隔了视线,但阻隔不了脚步声,也拦不住自外部按下的止停键。
视野再度拉开,晏在舒呼吸变缓,一口气悬在胸口,头顶“叮”的一声,柔和的电子女声正在播报温馨提示,“请您注意脚下安全”,孟揭的正脸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眼神仿佛两道丝线,瞬间就在半空缠死。
孟揭一只手还握着手机,用英语和对方交谈,说了句非常荣幸之类的客套话,视线下滑,看到晏在舒还保持着那个抱住箱子,试图按下关门键阻止来人进门的姿势,但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电话挂断后,手机在掌心里打个转,伸手刷码,按下楼层,视线自然地收回,没有多余的停留,就像在办公区域看到个普通晚辈一样。
云淡风轻。
第82章 牵手
电梯上到三楼, 包含启动与停止的时间,不超过30秒。
这30秒里,没人开口, 他看他的手机, 她的双手托抱纸箱, 只能任由视线像水母一样在轿厢里游荡,冰冷的轿厢四壁倒映出重重叠叠的人影,空间里开始浮出一层诡异的寂静。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她家停车场,为了一个无解的命题争吵, 明明都非常想朝对方张开双臂, 偏偏年少轻狂,偏偏不得其法,被爱的渴望超过了拥抱的冲动,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晏在舒余光里满是孟揭的影子, 天花板有,四壁有,就连脚下也有,他们无孔不入,把晏在舒架在了这狭小密闭的空间内。
这种环境对分了手的旧情人尤其不善, 大家都在装着忽视对方,注意力全部长了翅膀,无法控制地往对方身上跑。
ta的呼吸为什么这么平和?只有我在故作轻松吗?
ta怎么不讲话?
等下要跟ta告别吗?会不会太礼貌了点。
干脆还是装不熟吧。
指甲轻轻嵌入纸箱表层, 纸屑卡进指缝里, 带来一种粗糙的触感,晏在舒不作声, 胸口轻微起伏,烦躁把时间拉得好长, 这30秒简直像平板支撑的30秒,之后头发轻微晃了两下,脚下落稳,三楼到了。
晏在舒两只手抱着纸箱站里侧,没等电梯门开就往前杀了两步,就两步,因为孟揭没动。
天杀的一动不动堵在门口,就跟没听见她动静似的,直到电梯门开,那祖宗才懒洋洋往边上挪个步子,低头划手机的动作丝滑流畅,半点没受影响,一副把她当空气的样子晏在舒胸口一记重起伏后,抬步,擦过他往外走。
带着一股重气。
凭什么啊。
当时架是她挑起来的没错,但吵完追到斯德哥尔摩的也是她,孟揭忙着跟姑娘携手进酒店,凭什么还能一副受害者的样儿对她摆这种态度啊。
带着这种情绪,步子迈得特别大,出电梯门的时候,余光瞥见他正划着聊天框,刚刚点进一道未读消息中,熟悉的女武神头像闯进眼里,联想到唐甘说的今晚饭局喊了孟揭这事儿,俩人本来都预设孟揭不会来,然而只是这一擦身的瞬间,晏在舒就看到孟揭的指头正在缓慢向数字键“1”挪动。
“啪”一下,晏在舒原本整个身体已经离开电梯间,却在这时候转身回来,单手拖纸箱,一只脚踩在出口边沿,止住了电梯门关闭的趋势。
“唐甘今晚攒了个局。”话先摆这里。
“嗯。”孟揭不接茬儿,像是早有预料,慢慢地把手机反手握住,视线锁定她。
晏在舒顿一秒,说:“你别去了。”
孟揭侧颌骨骼很轻地滑了一下,仍没吭声,对这句斩钉截铁的越界安排也不准备给任何回应,眼神挺有力,精气神儿也蛮厉害,一副看她能翻出什么天的样儿。
“尴尬,”晏在舒言简意赅,看着是在解释,句句都没带客气的,“年三十我家家宴,请了你你也别来,大年初一拜年也别进我家门,不想见到你。”
可能是被他这态度刺激到,也可能是真的态度明确,不想跟他再扯上丁点关系,晏在舒讲话时语速特别快,赌着一口感情破裂之后,连其他社交关系都要一并切断的气,而孟揭听着,眼睛也盯着她的,那一字一句都成了浇在火上的一把油。
电梯里外冷气对冲,打得晏在舒鼻子发红,隔着二十厘米的距离,横跨两个月没见的旧日情侣,一高一低地对视着,雪藏已久的爱欲怨怒,仅仅一个照面就原形毕露。
电梯发出禁止滞留的警告,晏在舒收回脚,而孟揭则忽然松了那勃勃欲发的一股劲儿,没所谓似的撇开视线,伸手“啪”一按,干脆利落地把电梯门关了。
关了!
后来唐甘在车上听了这么个事儿,笑得差点趴方向盘上,说一看她就不太对劲儿,一副干架没干过还意犹未尽的模样。
讲得晏在舒啧一声,朝她方向盘一指,一划:“你下车,我开。”
“别别别。”唐甘一叠声地应,到底还是哄了晏在舒老半天,临到要把人哄好的时候,晏在舒忽然问唐甘:“今晚的局,你已经喊上他了?”
“喊是喊了,地方还没定呢,”唐甘开着车,顺手就把手机丢给她,“老爹今晚要用那场子应酬,咱们得另换个阵地。”
手机屏幕没关,上边躺着一长串最近聊天记录,小唐总是个挺成熟的生意人,有消息来一准儿是及时回的,各种重要消息的置顶和处理也特别麻利,而那熟悉的中微子头像就静静躺在前五的位置,她点进去,看见对方一条特别官方的回复,对话条上边还有个不起眼的灰色英文标识。
这什么?
车子缓速,唐甘在红灯前停下,抽空瞄了一眼:“看什么呢,聊天软件自带的AI系统回复,你喂给它什么样的模板,它就根据你的语气和对方身份拟出适合的回复,还能帮你把聊天记录整合成一份摘要,消息多的时候就能主次分明地让你处理,就相当于自个儿训练的一个智能助理,没用过?”
还真没用过,晏在舒老实地摇摇头,她的社交软件里好友数常年就在200左右上下浮动。
小唐总多精啊,立马从这反应里抽丝剥茧拎出另一件事:“孟大地主不会条条消息都给你回吧?”
晏在舒明显没什么谈话欲望,把她手机搁回置物槽,看向迅速流逝的窗景:“回啊,他那么闲。”
没待实验室,非工作状态下,消息三分钟内就能回,连打着游戏都不例外,之前的孟揭是这样的。
“……”唐甘啧啧两声,定眼看她两秒,话题跨度巨大,问,“你俩是为什么分的?”
一直以来顾及姐们儿的心情,秉承一种反正分都分了的态度不去追问,但就她现今这重逢反应,就孟揭之前爱的那个劲儿,这俩还有得折腾,要折腾,就需知己知彼。
为什么分的。
晏在舒想着这问题,云阵入侵摩天大楼间,当空的阴翳笼盖下来,在她睫毛筛下一片片影子,车行平稳,直到驶进那段巷子,阳光重新进眼,晏在舒才挡一下光线,说。
“他有新欢了。”
***
对这论调唐甘是持怀疑态度的,这么说吧,孟揭就是那种打小在无菌实验室里培育出来的优良品种,智商拔高,外形出挑,早早地就在钻研这个世界的底层运行逻辑,他对世俗关系的理解是一个人在出生之后,由血肉骨骼这些躯体组成部分带来的附加束缚,是区别于动物性的有意识情感联结,有必要,但也有限度。
他的感情波动是用刻度量好的,在哪儿该高,在哪儿该低,全在可控范围内。
晏在舒就不一样,她的自我意识特别强,又在孟揭性格塑成之前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导致成年之后,具有性意识的孟揭就会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想要探索,想要猎奇,长大后吝啬给的感情在她这里通通可以。
讲得糙点,有晏在舒的地方,就是他的天然安全区。
这种人,从小到大受的诱惑还少吗,要真是来者不拒,为什么非得是跟晏在舒藕断丝连的时候这么玩儿,搞得她不爽,他自个更不爽,整个儿违背这祖宗的做事原则,没可能的,他的做事准则从来都是精准高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