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孝的兴趣不大,但家里人尤其是继母倒格外积极。光是会场的菜单就改了三次。现代医学束手无策,她只能将希望转向迷信。找大师,算八字,去庙里祈福,得来建议要面朝东,近水。于是定下在东面带泳池的别墅办生日会,越隆重越好。
请了许多客人,熟悉的不熟悉,请柬是烫金的,四季酒店订的餐,又要有乐队。他们潜意识里已经把他当半个死人看待,所以愈发场面热闹,不然就更像是葬礼。
宾客的名单是林怀孝定的,他特意加了叶春彦的名字,又亲自送去请柬。他还是第一次来这种社区咖啡馆,自有一种微服私访的新鲜感。位置不好,装修一般,店里又闹哄哄的,但乱也乱出了野趣。门口支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新鲜草莓到货,量少从速。”字漂亮,是专门练过的柳体,瘦硬秀丽,字如其人。
他纳闷,没想通为什么咖啡店里会卖草莓,但还是买了一盒。叶春彦结账时认出他来,叫了声林先生。
林怀孝道:“你记性真好,还是说杜秋总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哦?这是给你的奖励。“他把手里的纸袋子给他,里面是请柬和一套衣服。
叶春彦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生日,请你来玩,有吃有喝有乐队。要是你说没衣服穿,这件是我的旧外套,借给你穿。”
“谢谢你,林先生,不过我想我们没那么熟。”
“熟不熟的,多聊聊就熟了。你是杜秋的小情人,我和她要结婚,夫妻财产共有,你也算是我的小情人吧。”
“你误会了,我和杜小姐没什么关系。”他略一皱眉,有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那就更好了。我一三五当异性恋,二四六换换口味。你要不考虑一下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说了,就是请你来玩,杜秋当然会到,就是她让我过来邀请你的。”
“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难不成你私下问过她了?你又有多了解她?”叶春彦欲言又止,林怀孝笑着打断他道: “我劝你还是少解释,越解释越不对劲,好像你们是小情人闹分手,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来吧。这样吧,我不但邀请你,还和你做一笔生意。生日会上有饮料和酒水供应,但是没咖啡,你供应咖啡吧。价钱好谈,报个预算给我就好。”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快死了,不但说的话好听,整个人都圣光普照。不用谢。”
后面有人来结账,林怀孝只能先让开。他拿了草莓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叶春彦得空,就过来帮他把草莓洗干净,去了蒂,又抽了纸巾让他擦手。林怀孝故意逗他,“你真是贴心,真应该娶你当老婆。你去和杜秋聊聊,你做小老婆行不行?”
叶春彦不理他,忙着招呼其他客人了。林怀孝自顾自吃着草莓,一个老人上前,轻轻拍他的肩膀,递上一张炭笔画的速写,正是林怀孝斜坐着的背影,寥寥数笔勾勒得惟妙惟肖。他很惊喜,问能不能卖给他。老头摇头,道:“没画完,等画完了再给你。”
简单聊了几句,原来老人是退休的画院画家,最近对门的房子闹装修,他就出来闲坐,找咖啡店里的客人们写生,也算是练练手。
老人道:“你算是很好画的,衣服料子好,褶皱就少。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人。”
林怀孝道:“确实不是,我算是老板的朋友,请他来我生日会玩。不过他好像不愿意。”
老人笑道:“那你去做他女儿的思想工作啊,老板最听她话了。”
确实是个好办法,林怀孝问出叶春彦住的小区,自然不会离咖啡馆太远。然后去他的小区,找了几个坐在外面晒太阳的老人帮忙,问出了他的楼层。去敲门,他女儿在家写功课,门只开了一条缝,里面有链子扣住。林怀孝站在门边朝她招手,“小家伙,你还记得我吗?”
汤君点头,“记得,你是杜阿姨的朋友。”
“你可以叫杜秋阿姨,但是要叫我哥哥。”他把装衣服的袋子从门缝里塞进去,“这是给你爸的,你帮他拿一下。还要以后陌生人来敲门,你不要开门。”
“你不算陌生人啊,我从猫眼里看过了, 你上次请我吃巧克力了。”
林怀孝笑道:“对,我是好心人。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真好。”
叶春彦回家时木已成舟,请柬上写的是三天后,还留了张纸条写了林怀孝的电话号码。他看了袋子里的衣服,说是旧的,只是怕伤他自尊,一看就不是林怀孝的尺码。叶春彦比他高小半个头,他又太瘦。西服外套是休闲款,另外有件真丝的翻领衬衫,加一条山本耀司的领带。领带上绣着‘呵呵大笑’字样。叶春彦也禁不住笑了。
他不习惯打领带,就拿来绑头发,松松垮垮的也好。
生日会当天临时改了行程,原本还计划到花园里烧烤。可惜天气预报误判,从清晨就下起迷蒙细雨。只能全改为室内活动。林怀孝是大寿星,自然一早就到了,不过他继母来得更早。看着她从六点起就忙前忙后的,还要见缝插针地打扮自己。他也颇有些敬意。
其实他对继母没什么特别的怨恨,他们结婚时,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摊开了说,他和继母年龄更相近些,有时还能聊上几句。只是位置使然,他们这个家是以他父亲为恒星的小宇宙,绕着他打转的几颗行星间难免有冲撞。
乐队来得最早,五个人带着乐器事先来调试。然后是叶春彦,他不完全算是客人,直接把咖啡机搬来了。继母不认识他,但还是多看了两眼,“这是你朋友吗?”
林怀孝道:“算是吧,他是开咖啡店的。酒店供应的咖啡总是不够好,所以我让他来了。soe单一产地的浓缩咖啡还是要找专业人士。”
“之前没见过你这位朋友,艺术家吗?要是人还行的,你可以多带来吃个饭。”
林怀孝笑而不语,只是快步过去,揽着他肩膀道:“怎么就舍得来了?”
叶春彦道:“不来感觉更麻烦。而且有钱赚,还是挺好的。”这次会场上的咖啡供应,是按平时的价钱再提高百分之十五给他算的,他没细看,很爽快就付了全款。
客人陆陆续续到了,起先几个还会拿咖啡,但等乐队开始拉《四季》之春时,酒便端了上来美,就没人再想喝咖啡了。说来也奇怪,酒桌上应酬,都是不情愿喝酒的人,可这样自在的场合,又是很乐意微醺的。也说不清中国人到底爱不爱喝酒。杜秋还没有到,连带着林怀孝的父亲。他们算不上客人了,更近于主人家,凡事都可随意些。
叶春彦也懒得去管他们,一样拿了酒去一边喝。他这个位置太醒目了,杜秋一进来就能看到。他来之前就深思熟虑过,会场上人多眼杂,就算碰了面,也没什么说话的余地。他更有些侥幸,杜秋可能不来了。
因为不少客人都盯着他看,林怀孝也不知所踪,他只能走动起来。他是西装外套配牛仔裤,绕着领带的低马尾,头一别,领带尾巴就飞过去,露出绣花字。不与人搭讪,也鲜少微笑,只是沿着铺了白桌布的长桌走,一杯杯拿酒喝。因为他样子出挑,冷着脸,脾气又像格外的坏,反倒让人不搞造次,觉得是天生的艺术家做派。
有个短发女人拦住他,矮个子,手脚纤细像是只鸟。她眨着眼睛笑道:“你的背肌不错,平时做什么运动。划船机吗?”
“不是,主要运动是找个不顺眼的成年男人打一顿。”
她笑得花枝乱颤,左手虚掩着嘴,“你好幽默,你是做什么的?先别说,让我猜一下,模特还是地下音乐家,不会是诗人吧。”
“都不是,是穷人。”他忽然朝着她伸出手臂,她以为是要搭肩,半真半假地一躲闪。但他不过是从侍应生的托盘里拿酒,插着柠檬的龙舌兰。
他把柠檬咬在嘴里吃掉,再把威士忌一饮而尽。她嫌他粗野,又疑心这是种新流行,便道:“你这算是什么?纽约还是东京的喝法。”
“乡下的喝法。”
“好吧,你好像很神秘,又很有个性,艺术家总是很有个性。真希望我今天带着照相机。我应该拍几张你的照片。我是个摄影师,我在在筹备个展,以后你有兴趣欢迎来参观。”
“什么内容?”
“痛苦。我喜欢凝视普通人的痛苦,他们挣扎生活的样子很有艺术性,我觉得很值得欣赏。我拍过一个停车场的保安,他捡了一条流浪狗,这条狗后来被车撞死。他抱着它哭。这是个很好的场景,我拍了很多照片。你有兴趣吗?我可以把开展的地址给你。”
她抽出名片递过去,他用一根手指抵住往回推,像是嫌脏,“不用了。你死的时候,把葬礼的地址给我就行。”他扭身就走,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杯酒,站在角落里喝。林怀孝的继母过来和他说话,“叶先生,对吗?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还为了小孝特意过来一趟。”
叶春彦淡淡道:“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你是小孝的朋友,怎么认识的?我还真没听说过他有个做咖啡的艺术家朋友。”
“我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他的。”
“我是不太懂你们年轻人的幽默。”她笑了笑,面颊旁有一丝乱发,推算下来她有四十多岁,但光看脸也不过三十出头。那结婚也有二十年了,看她今天的样子,叶春彦只觉得她像是个老练管家,把忙碌当一种恩赐,“我看叶先生是个稳重人,陪在小孝身边,多和他说说话,我也就放心了。”
“我想还是家人陪在他身边更合适些。我确实和他不太熟。”他的眼睛扫到楼梯上,林怀孝上了二楼,正好碰见从后门进来的杜秋。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妇人,林怀孝一见她们,脸色就变。来的正是他母亲。杜秋仍旧是不以为意,微笑道:“你看给我把谁带来了?”
林怀孝摇摇头,叹气道:“这话倒是我想和你说的。”杜秋一愣,她走到楼梯边向下望,正好与拿着酒杯的叶春彦对上眼神。
第24章 人挺无聊的,喜欢造一面墙把自己藏起来,却又等着别人来找
两对人,四双眼睛,一时间都无从着落。他们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尴尬与恼火。所以他们才结不了婚,相似的秉性,一样爱自作主张,麦琪的礼物现在上演就太落俗了。林怀孝一个箭步,拉着他母亲去房间里说话,他继母就在下面,他父亲也很快要来,和谁碰上面都是一桩麻烦事。
关上门,林怀孝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母亲。三十年际遇沉浮间,时代的滔天巨浪裹挟着个人命运的细小水花,汹涌而去。离婚后,他的母亲继续读书,他的父亲继续做生意。到今日,她在大学里教课,临退休也不过是副教授职称。他倒是身价倍增,前呼后拥。
到今天,这样的场合下,她也是说不清的格格不入。修剪得没形状的头发,素色的亚麻衣服,不戴首饰不戴表,望着他的眼神也生疏。上次见面,好像还是十多年前,他要出国读书,临了和母亲告别。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劝他在外面要多吃蔬菜,好好睡觉。当年离婚时说好的条件,父亲会好好照顾他,再有孩子也以他优先,而母亲则要少和他来往。像是切纸刀割下去,规规整整分为两个家庭。
林怀孝勉强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你现在不方便吗?你不想来我过去,那我先回去了。礼物你先收下。”母亲从包里掏出个盒子给他,用印着海浪插画的手工纸包着。他当着她的面拆开,是个珐琅领带夹。“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你缺什么。就送你个实用点的东西。你喜欢吗?”
“很喜欢。”他顿一顿,道:“你也先别走。我很想见你的。”
“好的。”
在幻想中,他仿佛已经见过母亲千万次,扑在她怀里倾诉了所有委屈。可真见了面,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不过是生疏。他不咸不淡道:“你要吃蛋糕吗?今天的点心是专门找人做的。我尝过,还不错。”
“不用了,我上次体检血糖有点高。你外婆又有糖尿病,我要小心点。”
“那你去医院检查过吗?这不是小事,身体要紧。” 他又重复了一遍,“身体真的很要紧,你要一切小心。”
“刚才那位杜小姐,我和她聊了聊,她性格很和气大方。你们是要结婚了吗?”
“算是吧。”
母亲笑着摇摇头,很和缓的口气,“什么叫算是吧。结婚可是大事,你这么散散漫漫的性子可不好。你也三十了,三十而立,是个大人了。不能像个小孩子。”
“别教训我!”林怀孝扭头瞪着她,这突然的发作连他自己也诧异,“你到底了解我什么?还以为我是你离婚的时候那样子?还以为是我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是要结婚了,然后我要死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种日子不要这样子,不吉利的。”
林怀孝知道她慌了,忽然有片刻报复似得快感。他笑道:“我心衰了。因为我爸总是拿继承权吊着我,所以我拼了命工作,有病没去治,拖成绝症了。死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杜秋把你叫来,也就是让你和我道个别。”
“你和妈妈开玩笑啊,怎么会呢?”
“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子?你才多大啊。当初你爸答应我的,都说好的。不该这样的。我去找他问个清楚。”她乱了,头一晃,后面的发髻就乱了,有白发落出来。原来她早就老了。 他梦里幻想着的依靠不过是冰做的浮岛,早就到了她依靠他的时候。他想咳嗽,喉咙里发腥,强忍着咽了下去。
母亲跌跌撞撞要出去找他父亲,他把她拦住,又锁上门,“别去,你去了又能怎么样?当年离婚的时候,你都没沾什么便宜。现在更不要说了,他说不定就叫人把你赶出去了。”他苦笑了一下,“妈,留下来陪我吧,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明年可能没这个机会了。我们聊聊天。”
林怀孝的母亲没有邀请函,但这里的人都认识杜秋,她也不多解释就把人带进来了。旁边还跟着个杜时青,更不会有人多问。两个父亲还有话要谈,都说要晚一点再来。
林怀孝走得突然,留下杜秋也慌了神,叶春彦也看到了她。一个低头凝视,一个抬头仰望,隔着重重人群,他们的眼神在半空中相撞,欲言又止,不约而同别过头去。
杜秋就近和杜时青说话。叶春彦则在长桌上拿甜点吃。他的手指太长,银叉太小,他捏在手里像是玩具,又小心翼翼戳着盘子里的抹茶蛋糕。他看起来不喜欢甜食,舔掉嘴唇上抹茶粉,垂着眼一嚼一嚼,像是羊在吃草。
杜秋用余光偷看他,忍不住发笑。杜时青察觉,顺着往下去,猜到她在看叶春彦。不会是别人,他太醒目了。她顺势问道:“诶,叶春彦怎么来了。谁请的他?”
杜秋道:“不知道,你去问林怀孝吧。”
“我才不要找他。我和他八字不合。你有没有觉得他真的有点像夏文卿?刚才笑的时候更像。”她拿手指在眼睛下面比了比,假装泪痣。
“还好吧。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静静,你自己下去玩吧。”她自顾自找了间客房进去,带上门。
杜时青也不跟她,而是趴在楼梯栏杆上,朝下面挥了挥手。有几个年纪相当的男孩都以为她招呼的是自己,点头微笑。其实她是对叶春彦挥手,他也看到,却刻意避开。杜时青猜到他们有些猫腻,林怀孝叫他来,估计是刻意示威。
爱情剧里常有这样的桥段,两个男人为女人赌气斗狠,一般看客骂的都是女人,不过两女一男,也是女人倒霉。毕竟是自己姐姐,所有事都能网开一面。她想着,一个有钱配偶,一个漂亮情人,齐人之福,理所当然,男的经常这样,那女的也可以。
她蹦蹦跳跳下去,拦在叶春彦面前,道:“喂,叶老板,你还记得我吗?”
“杜小姐好。”他手里捏着纸杯,仰头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我姐也过来了。你刚才看见她了,为什么不和她打招呼?”
“我没看见她。”叶春彦面不改色道:“你姐姐最近还好吗?”
“你指的哪方面?如果是身体,应该很好,不过她总是吃得太少。”
“是这样的。”到底是人靠衣装。杜时青仔仔细细打量他,今天这么一打扮,就甩掉了初见时的潦倒样。他那潇洒的气度很难得,一切表情在他脸上都是模棱两可的。他总是注视着说话的人,从不插话,好像凝神听着,又像是漫不经心。还有他的微笑,淡而柔和,似乎极尽温柔,又像是暗含嘲讽。
“你怎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和我姐很熟了?她就在楼上,要我帮你传话吗?”
“我和她不熟,只是礼貌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