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杜秋反应,他已经快步走到她跟前,道:“杜总,我有点事要和你谈。”他木着脸,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猛地刺过去。
杜秋察觉他神色不对,第一下没刺中。杜秋眼见他神色不对,慌乱避开,但一跤摔在地上。
叶春彦远远看到情况不对,立刻返身折回,从后面扑上来,一脚踹上周长盛后背,掐住手腕,反拧夺刀。第一下留有余力,周长盛挣脱开,刀尖割开他手臂,却不敢刺。他直接徒手抓着刀身 ,照脸挥出一拳,把周长盛打翻在地。揪起衣领,反手两个耳光,打得嘴角流血。
等周长盛不能起身时,他才吼道:“安保怎么做的?你们人都死了吗?”
她是第一次看到叶春彦发这么大火,称得上一句雷霆之怒。之后赶来的几个工作人员都吓得站在门口不敢进。叶春彦的脚还踩在周长盛手上,碾了碾。
她想劝他冷静些,开口却发觉声音在打颤,人也有些站不稳。叶春彦回头看她,眼底立刻泛起一层泪光。
她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瓷砖上有血,一滴一滴,顺着裤腿,她自己流下来的。
第94章 继续走下去吧,命运会比时人对你更仁慈
杜秋流产了。
从手术台上下来,麻醉的效力过去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在医院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她问的是叶春彦,他也愣了一下,道:“消息封锁了,就我还有现场的两个工作人员。我已经处理过了。”他手上包扎着纱布,但看他动作,伤势并不太严重。
她点头说好,接着要拿手机,看公司那头有没有急事要处理,又把之后的几个例会推了,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叶春彦低头看着她动作,也不说话,少见地有些沮丧,一只手抓着衬衫下摆,上面还有点点血迹。他道:“医生说,这一胎没保住,你可能之后也容易先兆流产。”
“那就是不能怀孕了?”
“也不是,就是再流产的概率比较高。”
“噢。”杜秋面无表情,“还有别的什么要注意的吗?”
“你夏天也不能吃冰激凌了。生冷食品都不建议吃,也不能吃辣,就是搬去四川住也只能热汤热菜。”
杜秋虚弱笑了一下,道:“这倒是个重大打击。”
叶春彦也望着她微笑。他们都知道这种时刻承载不了任何欢笑,他们的伤痛映照在彼此眼中,眨一眨眼,又强压下去。他们想起自己是成年人,不该随意崩溃。
所以像傻子一样,他们在病房里,漫无目的,眼神飘离地笑了一会儿。
之后叶春彦就让她的家人来陪,自己却不露面。她知道原因。他们看到彼此,就会想起失去的孩子。因为曾如死灰复燃般泛起过希望,所以如今的破灭才更难熬。
也不能肆意悲伤。身份,地位,责任,规矩所限,他们只能以一种矜持的姿态,接受周围人怜悯的慰问。
然后来的是杜时青,她的愤怒超过了痛苦。她绕着病床打转,嘴里念着,“是谁做的?怎么会这样子?”
杜秋道:“是意外,我摔了一跤。三个月的时候本来就容易流产,是我高兴得太早。”
杜时青立刻就趴在床边哭了,道:“那就不要小孩,你最重要了。小孩本来就麻烦,我只要你为我烦心。”她手忙脚乱着要照顾姐姐,但全无经验,连倒热水都不知道要先放凉。叶春彦把她领回家了。
接着杜守拙听到消息也过来,他多少能拄着拐走几步,一看到病床上的杜秋就哭了。杜秋嫌他烦,让姨妈把他搀扶走了。可他第二天依旧过来,坐在床边,搭着她的手不敢说话,只是一味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杜秋不耐烦道:“你不用每天过来了,我都答应会放过夏文卿的。”
杜守拙道:“我是担心你身体啊。流产伤身体的,你要好好补补,不然有病根。”
“再补也就这样了,叶春彦没和你说嘛。我以后很难再生孩子了。抱孙子指望夏文卿吧,多个人头多分一笔钱,我知道你手里还有一点。”
“你别和爸爸这样说话,好不好?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他竟然又落泪了,头一低,手背上一滴滴落着水,哽咽道: “我听了真的很难过。真的。”
她忽然发现杜守拙是真的老了。他竟然放下所有的雄心壮志,一退,退到父亲的位置上来了。一个快七十多岁的老头,弓着背,侧过脸有老人斑,头发没染,全全白了。他的世界陡然缩小,一瞬间忘记了公司和雄心壮志,只记得有一个流产的女儿,他固执地信着偏方,问她要不要喝红枣羊肉汤。
她是真拿他没办法了。恨的时候是真的恨,可怜起来又觉得他当真可怜,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家里的感情就是这么藕断丝连。争权夺利,再多的感情也经不起损耗。尘埃落定,又时时刻刻念起旧情来。
杜守拙看到她皱眉,倒也自觉起身,道:“你不想见我啊。那我去帮你叫小叶来吧。”
“不用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他颤颤巍巍走了出去,又想起什么,艰难地折返回来,对她道:“有件事我一件事想解释一下。我给你取名叫秋,只是因为我喜欢秋天。秋天是个很好的季节,天气很舒服,庄稼丰收了。秋天,那些迟开的花也都开了,比春天的花开的都好。所以别难过了。你的人生很长,未来还会有无数好日子。”
他走后,杜秋哭了,却不是因为流产。
周长盛被捕后全交代了。他被开除后遭遇了一连串意外,先是半年都没找到新工作,房贷供不上,然后又与妻子离婚,母亲赶来照顾他,却因为天气太热,省钱走路回家,路上心脏病死了。一连串的悲剧让他决定和杜秋玉石俱焚。
至于他怎么知道杜秋的行踪,是狄梦云透的消息。她随口提了一句,杜秋买了间画廊,会定期去看看。但是她对他犯罪的事一无所知,也没想到他真有这样的胆子。这便不算是协助犯罪,只录了个口供,就放走了。
叶春彦在忙着做收尾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去兴师问罪。为什么哪天保安连他都敢拦,到现在竟然连周长盛都放行。
得到的回复是就是上次拦错了车。物业是外包出去的,怕明年合同不续约,特意给保安队训过话。以后找杜总的人都是三不原则:不拦、不问、不得罪。那天周长盛说是公司里的人,有急事找,保安还特意给他指了路。
叶春彦道:“噢。”
到底是权势逼人。杜秋的权势绕了一圈,又打到她自己头上了。
之后他领着律师给当时所有人签保密协议,以免消息流到网上,引发议论。对外统一口径,说杜秋是阑尾炎。阑尾炎也凶险,不切掉会恶化到十二指肠,自然要好好休养。至于美术馆那边,从安保到物业,他全都打发滚蛋了。
虽然是迁怒,但杜秋清楚,按他的性格,更多自责。所以是有意避着,不敢来医院见她。有几次杜秋知道他过来了,但不进来。她还没睡,能看到病房外有人影晃动。她默默记着数,他三天来了九次,或者更多,但没有一次进来。
但杜秋想见他,一字一句让杜时青传话,终于把人带来了。
很矛盾,叶春彦看着既憔悴又精致。他的头发修剪过了,脸也刮得很干净,穿的是没见过的新衣服,说话又轻快,且无端微笑。可惜他一旦不说话,脸上就是一种麻木的愁容,忧愁像是水,把他彻底浸透了。
叶春彦道:“你这两天还好吗?”
杜秋道:“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他有些手足无措,先是坐在床边,然后又起身,看她又不敢看她。
他们曾有许多沉默无言的时刻,或许甜蜜,或许难堪,或许压抑,但都不比此刻,全然的宁静,超脱一切,像是孤悬在天边的一轮月亮。那夜目睹他们相爱的月亮,是否如今依旧在注视着他们?
杜秋道:“我流产以后,好像所有人都等着我哭,好来安慰我。但我不太想哭。毕竟不是计划中的孩子。真的用孩子来留住婚姻,也很荒唐。所以走一步算一步吧。但是我偶尔还是会想,生一个像你的孩子,会很不错。”
她轻轻叹口气,继续道:“我不是太难过……只是有点遗憾。”
叶春彦轻轻握住她的手,仍旧是一言不发。良久,他才开口道:“给你看样有趣的东西。”他拿手机给她看照片,好像是在医院楼下拍的,树上建了一只鸟窝,一只黑白羽毛的鸟从天际飞入。
“这是喜鹊吗?”
“是喜鹊,就是这两天筑的巢,这应该是个好兆头。”
她点点头,道:“你有空还是多过来吧。要不然算什么说法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避开我,要闹误会了。”
于是叶春彦每天中午带着菜过来,他看不上看护准备的菜。到这时候他依旧最关心她能不能吃好,有没有好好休息。直接把家里的枕头带过来,绑上真丝枕巾。她笑话他讲究过分她也不是什么重病人。
天气好的下午,她一样能下楼去走走。他特意领着她去看那棵树上的鸟窝。她没戴眼镜,只隐约看到没长毛的头探出来,肉粉色一团。她抱怨道:“长得丑巴巴的。”
“长大了就好,刚生出来都挺丑的。”话说完,他眼神又黯然了,知道这话回得不妥。她其实倒是无所谓,没有敏感到这地步。想来当母亲,对她也不全是幸福,压力也不是没有。但他作为父亲,还是纯粹的喜悦更多些。
其实他们都知道,以后也不会再有孩子了。再要一个孩子吗?希望渺茫了,而且再次怀孕生下的是什么?失去的替代品吗?再过几年她怀孕的危险就更大了。汤君也长大了。此一时彼一时。
他们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怕风太大。叶春彦把她扶上去,一面看着天,道:“好像要下雨了。”
于是杜秋催着他快走,下雨天开车也不方便。叶春彦没说什么,便离开了。果然十几分钟后,就打起来雷来,暴雨如注。
她想着叶春彦应该已经走了,走到窗边往下看。楼底下的人早就走空了,只有叶春彦还站在瓢泼大雨中,默默喝着酒。似乎自有一番感应,他虽然背对着,也知道她在看。转过身,抬起头,隔着重重雨幕与她对视。
雨依旧在下。
第二天叶春彦还是拎着饭菜过来,若无其事与她聊天。杜秋道:“我昨天看到你在雨里喝酒。”她刻意活跃了一下气氛,笑道:“里面不是雪碧吧?”
叶春彦道:“不是了,这次是威士忌。不给你喝。”
杜秋笑了一下,又没有话可说了。没办法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他们只能漫无边际聊着其他的事。她说,昨天的雨真大啊。他说,是啊。又问衣服有没有湿,回家后是不是立刻去洗澡,都聊得索然无味。
杜秋忽然想起了上次看的喜鹊,便道:“不知道下这么大的雨,小鸟有没有事?”如果幼鸟死去了,它们的母亲也会伤感吗?
叶春彦道:“我也担心那件事,昨天鸟窝被吹掉。我以为全完了,可是刚才再去看,他们又在树上建起了新的鸟巢。”他又给她看了新的照片,确实有新的鸟窝建在低一层的树枝上,一样有雏鸟探出头。
“我想他们的家也好,我们的家也好,更远一些,乃至于整个文明,都是有恢复的力量。总是有新的希望。”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知道他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但伤痛也是真心,人总是没办法用理智催动感情。坏就坏在这里。
杜秋出院后半个月,叶春彦的表弟媳就生了,是个男孩。表弟对其他事一无所知,依照往日承诺喜气洋洋着把叶春彦叫来。
襁褓里的婴儿眼睛还没睁开,大人们倒是挨个凑脑袋去看,想从面团一样的脸上分辨五官。
表弟偷偷对他道:“小孩怎么这么丑,像是黄豆泡久了。”虽然是抱怨,但藏不住炫耀的口吻。
叶春彦一副过来的人样子,劝道:“都这样的,羊水里泡发了,过几天水分捋掉就好看了。”
“之前想让你帮忙取个名字,现在能说吗?也方便我们去上户口。”
“叫应时,可以吗?”叶春彦顿一顿,道:“他应该是个在父母期望下诞生的孩子,恰应此时。”
表弟对这个名字赞不绝口,连声道谢,又抓了一把喜糖给他。
叶春彦揣着一兜的糖往外走,找了僻静处坐下,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再慢慢剥开糖纸。糖太甜了,他却尝出些苦味。那个名字原本是留给他自己的孩子。但既然能用上,也不是件坏事。他轻轻拭了拭泪,混着叹息,昂头吹出一口烟。
狄梦云准备搬家了,原本房子就要卖了,现在更是箭在弦上。因为叶春彦每天过来威胁她,说是威胁,也不像是吓唬。因为他也没做什么,只是每天晚上敲她家的门。咚咚咚,只三下。开门后,他也不说什么,只冷冰冰笑一下,就走了。
她实在受不了,终于忍不住对他发火,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就直接来,不要这么阴森森的!”
“现在知道怕了?好像有点迟了吧。”他盯了她一会儿,转身又走。
她彻夜未眠,考虑过要报警,但他也确实没做什么。报警也没个由头。天亮后出门,她刚走出小区,就发现叶春彦就跟在身后,离着五步路,不紧不慢,像是道鬼影子。
他走近她,道:“狄小姐,你看着没休息好啊,我请你喝杯咖啡吧。”说着真把她带进店里,让她点喜欢的。狄梦云摸不透他的心思,只想走,又不敢动。
正僵持着,又有电话打来,是杜秋的。她知道他去找狄梦云,不怕他胡来,只是觉得没意义,倒也劝起来。
这次又道:“春彦,还是算了吧,既然是意外,就别去迁怒她了。”叶春彦不说话,故意把手机开公放,让狄梦云听到。杜秋继续道:“就当给我一个机会吧。难得有一次,是我劝你放下的。”
他依旧没做声,只是把电话掐掉,抬手招呼狄梦云坐下,“狄小姐,请坐吧。”
狄梦云不敢动,硬邦邦着站在他面前。
他略一抬眼,压低语气,道:“请坐啊。我都说了请了,别让我说第二遍了。坐。”
这次便不敢不坐了。她想起上次的对峙,愈发不安起来。这次可不再有夏文卿能赶来救场。她潜意识里是挺怕叶春彦的。不必有任何理由,或附加的身份,一个如此高大的男人,阴沉忧郁,天然就会引起一种畏惧。
狄梦云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背坐着。他看出她的恐惧,像是故意威严一般,面无表情盯了她片刻,才开口道:“其实我可以理解你,你也不是怨恨我们,只是人生的不公总要找个出口发泄。总有一些不如你的人过得比你好,挺难受的。我能体会。”
“我刚去见过我表弟,他儿子刚出生,一家人挺幸福的。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也会过得不错,比我幸福。倒不是他比我强多少,只是他过着一种不假思索的人生。不思考,不反抗,有什么就吃什么,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人只要不挣扎,就很容易幸福。”
狄梦云道:“那挣扎的人除了痛苦,还得到了什么?”
“勇气和信念。”
她嗤笑一声,很轻蔑。
叶春彦道:“这是我的答案。如果你不喜欢,可以自己去找一个答案。”他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凑近道:“你要继续怪我们也可以,不过杜秋已经放过你几次了。她不算什么好人,但她的歉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你再假装不知道,多少有些无耻了。你看,就算你搬家了,我要找你也很简单吧。”
等他走后很久,狄梦云才把凉透的咖啡喝完。店里没打暖气,但她还是出了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