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昕再仔细问,问过他什么时候有空去踢球,就上车走了。车驶到大门口时,迎面开来一辆黑色奔驰,似乎也往咖啡馆的方向去。他不知道是不是叶春彦要等的人,但看到车后座是个年轻女人。关昕笑着吹了声口哨,如果真的是她,那下次要好好敲叶春彦一笔竹杠。
杜秋下车,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叶春彦站在门口,完全就是在等他。她向他问过好,还是坐在上次的那个位置,端上来的咖啡也一样。
叶春彦问道:“网上的事情解决了?”
杜秋笑着反问,“你怎么消息总是这么快?”
“送咖啡去你们公司,你秘书说是开会的人才有,看一眼他们的职称,就知道这会议的规格不小。最近你们好像也只有这件事,昨天下午的公告我也看到了。”
“真应该请你去当商业间谍。”她本以为今天的气氛轻松,但叶春彦却笑得倦怠。他又回归初见时的气质了,似乎无话可说,又千言万语要倾诉。她来找他是为了片刻的放松,见他这么沉默,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她猜他想要钱,如果花点小钱能让他再笑,她倒乐意慷慨解囊。
杜秋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对,我想找你借钱。借五十万。”
杜秋见他面无表情,又恼火起来。本来还以为他客套几句,说些心酸的往事博她同情,没想到他讨钱讨得这么干净利落,像是算准了她会答应。她自认为性格宽和,但有三件事,她是最忌讳的:教、讨、逼。居高临下教她做事,腆着脸向她讨钱, 挟着眼泪逼着她让步。尤其他还是个她略有好感的漂亮男人,仿佛是有恃无恐在拿捏她。
她冷笑道:“叶春彦,你这人啊,真是给脸不要脸。”
“确实。”他很谦逊地低着头微笑,一副听天由命的顺从。
“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挺有自尊的呢?”
“我这样的人,要自尊没什么用。”
“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不觉得你会帮我。只是觉得你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你也太自信了吧。”
叶春彦笑着摇摇头,“你的位置注定你很很多麻烦要处理,你的身份又让你没办法直接处理很多事。能私下帮你做事的人,永远是不嫌多的。”
“五十万买你为我卖命也太贵了,谁知道你靠不靠得住。”
“那可以先试用一下。我想您现在过来,可能就是有些不方便出面的事用的到我。”
聪明,太尖锐的聪明,咄咄逼人了。虽然是他求人,杜秋也没觉出多少得意,反倒隐隐有不甘,不教训两句不能平气。她抱着肩不去看他,“我是真的弄不懂你。之前见到你,好像总是一副很有自尊,甚至愤世嫉俗的样子,对我都有些不屑一顾。结果每次伸手找我要钱,你都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可能有一点,喜欢我。”叶春彦笑了笑,“我从小就对这很敏感,小学时还总靠着这个让女生借我抄作业。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确实应该和你保持距离,不过现在有了女儿,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我可能是有点,下贱。”
杜秋微微叹了口气,“你是个好父亲,很难得。”
“也不是。毕竟再来她选一次,未必愿意当我的女儿。”
“你说的对,确实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完事了,这五十万当酬劳给你,以后你也要随叫随到。现在交给你的事要马上解决。我妹被她的小男友搞得晕头转向,已经开始变卖东西筹钱给他。这件事我不能出面,你帮我搞定他,要快,也要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你长着张漂亮脸蛋,做事也给我漂亮点。”
第12章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反倒都对了
从家里搬出去,是林怀孝主动提的,他的病要静养,每天来一拨人探病,闹哄哄的也不好。这是明面上的理由,其实还是绝症病人的自觉,太晦气。他的继母和弟弟先不提,他爸到了这个年纪也越来越迷信。他一搬走,他爸就找人用艾叶熏房间,祛祛病气。
白羽翎还是放不下他,气头过了,就趁着半天休息时间来看他。她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有体会。
那时候林怀孝刚住院,在病房里待不住出去散步。走廊上两个年轻女人在聊天,看打扮是医生后护士。那个小医生开口,很轻巧的声音,像是一只燕子在飞,“我最近遇到一个病人特别奇怪,名字叫彬不孝。”
那护士不信,格格笑道:“这也太离谱了吧,真的假的?”
“真的,我看到的。为什么他爸妈要给他取这个名字啊?还是他自己改的?”
林怀孝绕到她后面,插嘴道:“我想都不是,可能是那个人叫林怀孝。”她扭头回望,盯着他的脸,立刻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咬着舌头,脸一红,就不吭声了。
他故意逗她,板起脸道:“你不记得我,我倒是要记住你的名字,白羽翎医生。你以后小心点。”
倒是解开了他长久来的一个疑惑:医生的字这么潦草,同行能看懂吗?
林怀孝请了个不住家的保姆,每天打扫完卫生,做完菜就走。把冰箱里的冷菜拿去微波炉里加热,他还是能做到的。白羽翎过来了,就会把菜先检查一遍,太油太咸的就倒掉,她另外给他炒一盘。
他对吃倒是无所谓,不能喝咖啡和酒就很难过。白羽翎劝他忍一忍,坐在沙发前陪他看电视,没什么特别能看的,就认真地看起来了海绵宝宝。
白羽翎道:“我觉得你会喜欢章鱼哥。”
林怀孝道:“我比较喜欢那只松鼠。她是个宇航员啊,我觉得很好。”
他们都沉默了,又相视一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题可讲。其实他们本没什么共同话题。她不工作就在家睡觉,就着综艺傻笑着吃饭。他是看伯格曼,听瓦格纳的人,没得病前咖啡只喝手冲。
要是换在五年前,他是不会对她动心。他是对一丝一缕感情都慎重的人。女人,恋爱和结婚,是两种选择。单纯为了欢愉的调情,他是很少有的,谈恋爱也谈得一本正经,爱得太出格,难免有失身份。
白羽翎显然就太出格了,性格带些疯,真怕她急了给自己一耳光。她对他的兴趣也不大,怜悯居多些,了解又是局部性的,不太了解他整个人,倒是很了解他的心脏与几根主动脉。
要说暧昧旖旎的情思更谈不上,第一次动完手术后,她跟着主治医师来查房,很真诚问候他,“林先生,今天大便通畅吗?如果便秘的话,不要太用力啊,缝线的地方会崩掉的。”
她现在问他话时也无遮无拦,“你能把裤子脱下来吗?我想看看你的大腿,有没有水肿。”
他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一切倒都对了。因为她格格不入,倒成了他生活里仅剩的真实。她是唯一一个面对现实的,直白地告诉他,他活不长了。最多只有二十个月的寿命。
一团火,燃着的时候是无知无觉,可一熄灭,灰烬就飘得到处都是。每天早上醒来,他都有几分钟喘不过气来,不用刻意计时,都知道时间越来越长了。
小时候看花车巡游,节日当天是五光十色,可第二天人群散了,街上一片狼藉。他的人生终于也到了这境地。甚至比这还凄惨些,没人愿意和他说真话。
白羽翎看着电视渐渐就打盹了,头一歪靠在林怀孝肩上。外面有人敲门,他没有动,希望那人能懂些分寸,倒也没有。他弟弟依旧按着门铃,甚至开始打电话,“哥,你在家吗?我在你门口,你给我开个门吧。”
白羽翎被吵醒了,迷迷糊糊要起身开门。他拦住她,把她往衣柜里一塞,嘱咐她别出声。
红光满面可以来形容一种长相,他弟弟就是,人高马大,笑容满面,脑子里的神经和胳膊一样粗,像是美国校园片里的橄榄球员。他穿着一件时髦的皮衣,但手臂很紧张。他和杜秋一样,也是带了礼物来。
林怀孝见怪不怪,自从他病了,来探病的人都是像是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争先恐后来送礼。吃的,用的,鲜花里藏着贺卡,全是假话,什么祝早日康复,病好之后再一起吃饭。他把贺卡全丢掉,礼物留下,专门找个房间搁着,也不拆封,放到快过期了,再拿来招待他弟弟。
这盒过期了两个月的饼干卖相还不错,他弟弟吃着,咔嚓咔擦掉饼干屑。他边吃边问道:“你在这里住着还行吧。你缺什么东西和我说,我让你司机给你送来。”
林怀孝道:“我缺清净,你少来就可以了。”
“你又这个样子,怎么回事啊?”弟弟皱着眉,倒也不妨碍吃,“你虽然是病人,可也不要总是这么发脾气,好像和大家对着干就对你有好处。你要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家现在都是忍着你。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对啊,我只是快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你们觉得舒服最重要。”
“你这话太难听了,我爸和我妈也很担心你啊。你想要搬出来,都同意你搬出来住。你想做什么,都是尽量满足你的。”
“‘我爸和我妈’?看来那已经是你的爸妈,和我无关了。”
“你太敏感了,这就是一个口误,你为什么要抓着不放呢?说难听点,你去看看医院里,很多人看不起病也要死了,他们都不是你这种态度,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把关系全弄糟了。所以才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林怀孝尖锐笑了,刻意加重音,“对,无孝子。”
“你这个人真是的!没什么和你可说的。大家都是很乐观地看待你的身体,为什么你要这么悲观呢。现在科技挺发达了,你说不定还能活上个十几年,干嘛要自暴自弃啊。你要积极乐观地对待生活啊。”
白羽翎在房间里咳嗽了一声,弟弟立刻反应,起身道:“谁在你房间里?”
林怀孝面不改色,接话道:“你来得不巧,现在是保姆上门的时间。本来在用吸尘器清地,怕吵到你说话,我让她停了,先等等。”他故意起身,走进卧室,虚掩着门,对着白羽翎道:“阿姨,你再等等,超出来的时间我另外付钱给你。”
白羽翎想要冲出来,他一把捂住她的嘴,按着肩膀往里推。她气得朝他比中指。他走出来,弟弟倒也被骗过去,起身道:“算了,我本来也要走了。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让阿姨继续打扫吧。”
人走了,痕迹倒是留下了,桌上都是他吃的饼干屑,一路掉到地板缝里。
白羽翎气冲冲出来,“你弟就是狗屎。为什么你不让我出来,被他看到又怎么样?我和你什么都没发生。”
“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这种时候和我走的太近,我一死,我送你的东西,他们一准全要回去了。”他踢着桌子往外推,“这张桌子我不要了。被他弄脏了。”
“你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你不要再和这些人耗着了,他们根本没有一个人是关心你的。你现在有什么心愿没完成,就快点完成,想做什么就做。”
林怀孝道:“我看中了一套房子,还不错,你同意去住的话,立刻就能付定金,长租两年。如果我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会同意吗?”
“你吃屎去吧你!你以为我过来陪你是因为看上你的钱?还是看上了你家的家庭伦理剧?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你要好好对待自己,我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拯救灵魂是神父的事,拯救肉体是医生的事。你两件事都做不好。我还没有到需要你同情的地步,你要是不想来,可以不用来。要是想给我当寡妇,你要先排队。”
“你个王八蛋!”她一脚把桌子踢翻了。
“别生气,为我生气不值得。来,坐着,听我再说几句。” 他心平气和地微笑,好像又回到了生病前的性格,极稳重的一个人, “我没得病的时候很骄傲,觉得人生是一条宽广的道路,越走越平坦。但我现在明白了,其实这是一条越走越窄的人,认识的人也好,处事的方式也好,生活的环境也好,早就没什么挣扎的余地了。你对我的处境很生气,因为你是个好人,你还很健康,还有很多未来。你还想为一些事挣扎。可是我累了,他们到底是我的家人,如果他们还准备在我死前挖掘一下我的价值,那就做吧。我无所谓了。”
白羽翎吃软不吃硬,听他柔声细语的,也不便再发作,帮着把桌子扶起,扫干净了地上的饼干屑。也是当真做了一回保姆,她又气又笑坐回沙发上,“我在医院里见过一家人,女儿才六岁,白血病,没有治好的希望了。住院的时候她的父母都陪着她,关怀备至,又眼泪汪汪的,很爱她的样子。但是那个孩子还没死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走廊上聊什么时候生二胎,第二个孩子能不能按独生子女算。半年后那个妈妈就怀孕了,喜气洋洋来产检。那个女孩刚死三个月。”
她叹了口气,泪光闪烁,“我爸妈对我很好,但这些事,你的事总让我在想,这个世上的所有感情是不是权衡利弊?”
他用手指轻轻抹去她眼角的一点泪光,柔声道:“你没必要为这种小事难过,你还年轻,有许多快乐的事可以做。你想不明白的事,还有许多年可以慢慢去找答案。”他把遥控器给她,“我们再找点事情做做吧,你要看综艺的话也好。我只要听个动静,热闹一下就好。”
第13章 你把见财起意说得挺文雅的
这条街上有五十间酒吧,有十二间带乐队的,180bar 是其中一间,Dylan 的乐队就在里面驻唱。
乐队的档次也是酒吧的档次,最好的一类往往是国外的爵士乐队,按天数算合同,不签长约。再此一档的就是日本来的电音,小众文化,喜欢的人不多,但打广告无往不利。然后就是国产乐队,再按名气分三六九等。Dylan 的乐队还没混出名气,比退休老年爵士乐团好一档,就只能来这种新开不到三个月的酒吧。
Dylan 是乐队的贝斯手,乐队里较凄惨的一个位置。每个吉他手都藏了一肚子的贝斯手笑话,说给来搭讪的漂亮女孩听。每次演出结束后,主唱和吉他手都有人请酒喝,只有 Dylan 背着乐器准备回家。
他不是游离在外,而是看不上这种小鱼小虾。他的鱼钩钓上来一条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有钱的大小姐,脑袋空空,钱包鼓鼓,已经答应出钱帮他成立工作室。他并不完全清楚她的身份,看从她开卡座时的豪气万丈看,她爸爸短期内绝不会破产。
她的朋友都叫她小青,在灯光下仰着头对他说话,眼皮上的亮片,指甲上的水钻,嘴上的唇蜜都亮晶晶的,让她整个人都像是一盒果冻,甜蜜而轻薄的滋味,拆开包装张嘴就能吃下。
Dylan 把她搂在怀里,道:“我真的不知该怎么爱你。”她心醉神迷地闭上眼叹息,他则睁着眼睛,盯住她皮包搭扣上镶蜥蜴皮的大写 H。他其实不懂这玩意儿,但偷偷拍了照,拿去给人估价。价钱一定,他立刻生出万丈决心要把她拿下。
他自然不会把这事和乐队的人说,怕他们找他借钱。所以今天晚上的烦恼,他也不能找他们求助——已经连着三个晚上了,这个男人都来看他演出,坐同一个位置,点一杯威士忌加冰,喝到乐队散场,都直勾勾盯着他。
第一晚,还以为是误会。每天晚上来酒吧的客人太多,那个男人可能只是轮廓太深才显眼。可第二晚,Dylan 特意在表演时走动了几步,那人的眼光也追随着他移动。像是知道他紧张,还故意用手指隔空一戳,笑了。第三晚,男人还是照样过来,Dylan 有些受不了,找了个理由中途开溜,走出酒吧后门时,他特地扭头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跟着才快步走回家。
刚过两条街,拐角处就斜出来的一道影子,慢腾腾走出来拦他,就是酒吧里那个男人。高个子,长外套,半长不短的头发,仔细修剪过的胡渣,露指的针织手套。左右都不是正经人的打扮。
Dylan 以前是吹着口哨尾随过走夜路的女人,也不做什么,就不紧不慢跟着,吓唬她们玩。他最怕的也是被另一个男人当女人对待。他声音抖了一下,假装是天太冷,“你找我吗?”
“不然呢?”
“我肯定是不歧视你这样的人,可是我有女朋友了。我是平权主义者,彩虹长跑我也经常去的。我对你们绝对没意见。”
男人笑了,戴手套的手摸了摸下巴,“你这么自信,挺好的。你家就在前面,对吗?”
“你要做什么?我不会让你进去的,
“你误会了。我对你没兴趣,不过可以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在这里打你一顿,找个垃圾桶套你的头,要么我和你回去好好谈。你说呢?”
“我会报警的。你不要乱来。”
男人朝他摆了个请的手势, “那你最好快点,外面挺冷的。”
尴尬艳遇急转直下渗出悬疑气氛, 二流好莱坞恐怖片里常有这样的连环杀手,说话轻声细语,反手就从口袋里掏出铁锤劫杀路人,连长外套都是标配。不过 Dylan 已经猜到了男人的来意,他喜欢的女人叫小青,那也一样有法海来棒打鸳鸯。他小跑着把人领回了家。
进到屋里,叶春彦立刻把门反锁上,道:“你叫董明诞,是吗?为什么要让别人叫你 Dylan?”
“洋气嘛,毕竟搞艺术里不爱用中文名,太俗。大哥,你叫什么,抽烟吗?”
叶春彦背过身不理睬,很自然拉开他的冰箱,探头进去翻找,摸出一只苹果来,在水龙头下冲了冲,用刀尖挑着吃。这点堂而皇之的派头把 Dylan 吓坏了,生怕他吃完了苹果就要用刀尖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