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荐明与李巧梅很少主动跟迟椿联系,一是因为家里的超市生意很忙,需要随时有人看着;二是因为他们搞不懂时差,也捋不清迟椿的课表,害怕贸然打过去会影响她。
等迟椿将焦头烂额的事情一股脑全部处理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许久没给家里打视频了,
愧疚的情绪和刚咽下的麦当劳汉堡一起在她的胃里颠簸,迟椿发觉自己好像无法扮演好任何角色。
挫败。
在初秋的帕克公园随便找了个没那么脏的长椅坐下,迟椿戴上耳机,拨通视频。
李巧梅很快便接通电话,视频背景是自家超市的收银台。
“妈。”迟椿刚开口,语气就迅速地沾上了冷空气中的湿意,于是急忙闭上嘴。
“怎么那么瘦啊!”李巧梅停下手上的活,认真凑近了屏幕仔细打量着她。
“都说了不要去那么远读书,肯定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嘴唇那么白,下巴那么尖,”李巧梅心疼地絮絮叨叨,“什么时候有假期回家呀?我跟你爸好好给你补补。”
在她带着乡音的不标准普通话中,迟椿的鼻子开始渐渐发酸,好多话想说,看见李巧梅鬓间渐密的白发,最后只能讷讷地憋出一句:“回去飞机好贵的。”
瞪大了眼,“多少钱妈出!”李巧梅豪迈地大手一挥,“我和你爸在家里拼死拼活地不就是为了让你好好生活吗?怎么书读越多越抠搜呢!”
现在看出迟椿的拮据,李巧梅才后悔之前没有多和迟椿聊天,放柔了语气,“要多吃,要多休息,想回家就回家,爸爸妈妈永远在家等你。”
迟椿的眼泪有点憋不住了,急急忙忙又扯了几句结束了视频电话。
英国多雨,她的眼睛也多雨。
下午迟椿刚回到公寓,手机就跳出短信,银行卡到账信息。
李巧梅一挂断电话就片刻不停地催着迟荐明赶紧给闺女转钱,多转点。
迟椿抹抹眼睛,又将桌面那个反反复复空白了小半年的文档打开。
小学时,在“我的梦想”命题作文中,迟椿每次都毫不犹豫地写下: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
作文获得了高分,被老师在课堂上展示,回到家更是被迟荐明与李巧梅反反复复看,就差裱起来挂墙上了,见人就炫耀“我女儿长大后要当作家”!
小夫妻两人都只有初中文凭,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费力开了家小超市赚点辛苦钱。
女儿要当文化人,要当作家,他们肯定双手双脚支持。
好在迟椿也争气,天生就有那一根关于文学的筋;从小到大语文成绩永远是班级第一,其他科也不用人愁。
高中在书店随手翻阅的一本杂志里看到作文比赛的报名表,一时脑热地就将自己的随笔订在报名表后投递参加比赛;也没想到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了决赛,还拿了奖,还在奖项的加持下认识了好友,进了梦校理想专业,还拥有了署名发表文章的机会。
迟椿每一本发表了文章的杂志,都被迟荐明收集了整整齐齐放在客厅书架上,李巧梅逢人就说“我们家大作家”。
迟椿是他们俩永远的骄傲。
不在乎语序,不去管病句,更不关注错别字,迟椿不回头地敲下文字,写到整个屋子只有一豆桌上台灯暖黄灯光与冷冰冰屏幕亮光陪着她。
呼出口气。
不敢再看自己所写下的这些文字,生怕自己多看几眼会忍不住长按删除键将文档清零。
没事的。
复健从书写开始,无论写得好与坏。
在迟椿进行文学复健的同时,游叙也在进行着复健。
“我可能要退役了。”游叙佯装满不在乎的语气在视频中说。
一颗心在变得沉甸甸的,迟椿细声问:“怎么了?”
“手的问题,”他苦笑了一下,青草一样的眉毛被风吹得低低的,“就算恢复,也再也举不起剑了。”
咬住嘴唇,迟椿忽然失语,胸膛中那一只名为愧疚的大虫又开始作祟。
“对不起。”半晌,迟椿只能憋出这句话,音节很短促地从她喉咙间滑出来。
摇头,再摇头,游叙盯着迟椿闪烁的眼睛,“你从来都没做错过什么。”
“我的右手手腕一直有问题,也强撑不了多久了。”他认真解释,看迟椿闷闷不乐,急忙扯开话题,“不当运动员了,我就继续读点书,申个MBA,帮我家老头打理打理‘畅游’也挺好的。”
其实一点也不好。
迟椿默不作声地在心底替他补上这句话,她知晓他的生命应该属于赛场。
“是挺好的。”可她只能这样说。
“我月底打算回国。”迟椿软趴趴地倒在床上,羊绒围巾很柔软地抚在面上,有他的吻的温度。
“回国找我吗?”游叙的脸都亮了一瞬。
孩子气地扯开笑,“回家,”迟椿顿了下,制造悬念,“有空的话,见你一面也不是不行。”
“你喜欢的那支乐队月底刚好要参加音乐节。”游叙比迟椿更懂迟椿,“我手上刚好有两张票。”
眼睛滴溜溜转,迟椿弯弯眼睛,“回国找你。”
趁着短暂的圣诞假期回国,迟椿拖着行李直奔回家。
听见她的脚步声,迟荐明马上小跑去开门,撞见迟椿一张跑得冒汗的脸,忙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李巧梅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香喷喷热乎乎的饭菜,全是迟椿爱吃的。
坐在桌前,险些被汤上氤氲的水汽蒸出眼泪,迟椿低头遮掩自己的失控,举起筷子,往嘴里塞进一口又一口的菜。
是异国他乡怎样也无法复刻的味道。
她真的有些后悔了。
“你和你小男朋友怎么样了?”李巧梅好奇地询问。
不知道如何开口,迟椿沉默,歪歪脑袋,有些纠结。
“估计快分了。”迟荐明看她那模样,开心地给自己满上一小杯白酒。
李巧梅瞪了他一眼,恨他不会看脸色,扭过头继续引迟椿多说点话:“怎么不说话?”
“我感觉,和他在一起,我没有恋爱的感觉了。”迟椿只有在熟悉的狭小的陈旧的两居室家中才能说得出这些话。
夺过迟荐明面前的酒杯,迟椿仰头一饮而尽,整张脸被烧红,心中那一张已经过期的失效创可贴被撕下,一些伤疤的脓水在流淌。
“我现在一想到他,满脑子都是愧疚的情绪,只感觉我对不起他。”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滴在碗中。
“我读书读得好累。”
“也写不出东西。”
“异国恋好辛苦,可我还不能表现出辛苦。”
“我好想回家。”
迟椿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说着,李巧梅与迟荐明手忙脚乱地哄着。
隔天醒来,迟椿险些断片,一推开卧室门,手还在揉着太阳穴缓解宿醉的头疼,就撞上李巧梅直愣愣的一句话。
“夏夏,分手吧。”
迟椿吓了一跳,连顿跳的偏头痛也被这句话哽住了一瞬。
李巧梅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解释几分。
恋情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如果一段感情只会将情绪一点一点蛀空,那这段感情不如坦然放弃。
迟椿没有应答。
这个话题就像那滴渗进米饭一不小心吃进胃里的泪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
直到在音乐会现场与游叙再见面。
迟椿第一眼便落在了他被膏药缠得紧紧的右手手腕上,唇齿间排队等待接连说出口的话语全都关于他的伤。
“走吧。”游叙轻轻用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心疼,“怎么瘦好多。”
“你先照照镜子再来说我。”迟椿一颗心全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忽然失去了约会的心情。
那滴泪忽然在肚子里翻涌,迟椿乖巧地牵住游叙的右手,往音乐节的人潮中走。
“你怎么今天才来找我?明明已经回国好几天了。”他嘟囔着,一如既往地没有安全感。
“前几天回家了,昨天去找连城了。”迟椿不是很在意地解释。
“找他干吗?”
“他帮我跟一个在杂志社当编辑的学姐牵线搭桥,给我定下来一个连载的页面。”
“他总是比我更重要。”
“不是这样的,不要再闹了。”
人挤着人,迟椿的后背紧紧贴着游叙的胸膛,经音响放大无数倍的躁动音乐成为这帧瞬间的噪点。
日落前的天空是群青色,明明是好天气,可迟椿却疑心有雨落下。
是暂居英国的后遗症吗?
她的胸膛坠入一滴来路不明的雨珠。
台上是她近日很喜欢的后摇乐队,鼓点鲜明,琴声清脆,吉他与贝斯和鸣,心脏也在共振。
周边有人听着歌抹泪,迟椿也吸吸鼻子。
“这首歌叫什么?”游叙问,手不自觉地捋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丈量分别的这段时间具体有多长。
短发是可爱的,长发也很漂亮,游叙决心去学一学编发。
“《能把你比作夏日吗》。”迟椿呼气,在后摇的旋律中回答。
在转调的《友谊地久天长》中,迟椿忽然开口。
所有积压的情绪如火山爆发一样冲击着她的心脏。
“我们分手吧。”
不是疑问句,不是陈述句,是一句叹息。
游叙捋着她的头发的手一顿,等再反应,指尖缠绕着一根她的头发。
“好。”游叙看着迟椿眼中映着现场灯光的泪,无法说不。
该死的友谊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