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新环境,它伸长脖子走来走去,像是巡视领地似的,拿湿润的小鼻子嗅个没完,终于嗅到熟悉的小狗窝,这才放心地爬了进去。
席悦拿起一条干毛巾擦头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钟若缇昨天就说要来暖房,席悦本以为下那么大的雨,她会躺在家里睡觉,没想到她不但过来了,还慷慨地送来了不少礼物。
“区区小雨。”钟若缇倚在卫生间门框上看她,“你不是跟你那孟什么的一起去的吗?怎么一个人淋雨回来了?”
席悦从洗手池边拿起发夹,将凌乱的刘海别在了头顶,然后闷声开口:“他临时有事,先回律所了。”
钟若缇“嗤”了声,也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客厅。
卫生间的窗帘是防水质地的布料,是孟津予昨天刚帮她换上的,雨滴敲在上面像鼓点一般,席悦一边洗手一边听着,水流声持续平稳,鼓噪的喧嚣似乎小了些。
除了部分生活用品之外,钟若缇还带来了许多提高生活品质的小物件,养生的花茶、栀子花气息的扩香石、配色春意盎然的毛毡地毯、自带琉璃灯罩的音响,以及当下就能享用的一盒六寸草莓蛋糕。
席悦从卫生间走出去的时候,钟若缇已经端着蛋糕和花茶进了院子,巨大的白色雨棚下面,木桌上甚至铺上了钩织的桌布。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席悦完全震惊。
“这算什么。”席悦将她那盘蛋糕递过去,还顺手递了个小叉子,“说了给你暖房的嘛,正好赏雨了。”
席悦顺势坐下,端起还在冒热气的玫瑰花茶,小心地贴在脸颊上暖了暖,又嗅了嗅,顿时感觉被治愈:“好香啊。”
“香吧,我妈给我送的。”钟若缇撇过头看她。
席悦甚少将额头露出来,其实她的颅骨长得极好,后脑勺浑圆,额头饱满且宽窄适中,这会儿刘海被别上去,头顶的发夹还是向日葵形状的,瞧着就温顺可爱。
钟若缇想起什么,开口问:“你那动画片公司给你答复了吗?”
“给了。”席悦叉了一小块奶油送进嘴里,“不要我。”
看她那么淡定的样子,钟若缇上半身凑过去:“那你要做游戏吗?”
席悦点头:“我已经给他们发过消息了。”
孟津予离开以后,她独自抱着奥利奥坐在宠物医院,为了遏制自己胡思乱想,她掏出手机给祁统发了信息。让他们等了将近一周的答复,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在信息里诚恳表示,虽然明后两天是周末,但只要公司需要,她随时可以到岗。
反正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她是无所谓的,倒是祁统十分感动,当即表示要给她安排最好的工位,升降桌和电竞椅全都整上,原本只有程序组的员工才有这份待遇。
钟若缇看起来很高兴:“那你以后可以和许亦潮一起工作了。”
席悦依旧点头:“祁统说他很厉害,跟着他应该能学到很多东西,如果我以后一直从事这个行业的话,选择他们公司入门,其实已经是很好的开始了。”
她理性地分析着自己的前途,丝毫没注意到旁边的钟若缇翻了个白眼,俩人说得完全不是同一件事,但眼下氛围宁静,她也不想过多争辩了。
两人开始端坐赏雨,说是赏雨,其实就是发呆。
春雨来势汹汹,落在雨棚上的声音极有规律,似某种催眠,空气中也有泥土湿润的气息,大约是有大自然的加持,席悦并不觉得腥,反而非常好闻。
她小口小口地品尝着奶油的甜软,一时没有说话,按理说工作和住所相继有了着落,她此刻应该轻松才是,可不知为何,她心头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愁绪。
“我想问——”
“你最近——”
两人同时开口,席悦朝她拱手:“你先说。”
朝夕相处近四年,钟若缇自然十分了解她,其实从席悦刚到家那会儿她就觉得不对劲,但席悦的性格她了解,拥有无可匹敌的钝感力,根本不会无故伤春悲秋。
钟若缇本以为是工作有了变动,问过之后发现并不是,再又思索了片刻,罪魁祸首浮现在脑海——
“跟孟津予吵架了?”她决定开门见山。
席悦怔愣地看着她:“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这一回来就闷闷不乐的样子。”
“不是吵架。”席悦收回视线,有些苦恼的样子,“我就是感觉他最近有点怪怪的。”
孟津予一向内敛,能将喜怒不形于色贯彻到任何场景中,相识六年,他是席悦见过情绪最稳定的人,可近来,这份稳定似乎遭受了什么冲击,他神色中的游离越发频繁,频繁到让人不安。
钟若缇显然没放在心上:“他怪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你现在才发现?”
席悦不理解她为什么一直这样坚持认为,这会儿是真的好奇起来:“你一直都说他不适合我,为什么不适合呀?”
她明显疑惑很多,钟若缇喝了口茶,才缓缓开口:“我说得这个不适合,不是指你有什么问题,首先你很好,漂亮、可爱、随和、乐观、聪明、善良......反正优点多得数不清,完全称得上百搭,但是孟津予嘛,他条件是也不错啦,看起来跟你也挺般配,但就是他这个人吧,用来谈恋爱会很辛苦,完全不适合你这种热烈单纯的小姑娘。”
席悦眉头轻蹙,努力理解着她对孟津予的定义。
“这么说吧。”钟若缇看她这样,顿了顿又趁热打铁,“我觉得孟津予就像一个标准的样板间,外人看着都极其向往,因为他呈现出来的都是精致和华丽,但只有入住了才知道,样板间都只是为了展示,并没有考虑真正的居住需求。”
她鲜少会用比喻来描述一个人,席悦认真听着,大约领会了一点她的意思,但情侣相处极其私密,孟津予对她的那些好,外人有些时候是并不能完全看到的。
“你是想说他虽然条件很好,但是在男朋友这个位置上的表现很一般吗?”席悦试探着总结,又忍不住为自己的爱情辩解,“可他其实对我也很好的。”
“哪里好?”钟若缇冷笑一声,“车接车送,吃饭点菜永远兼顾你的口味,帮你做一些他力所能及但还算擅长的工作......这就是好了吗?”
她的语气过于锐利,让席悦平白多了好些莫名的心虚。
“他有过像我之前那样天天掐你的脸夸你可爱吗?有看过你写的那些小故事吗?有认真询问过你对你们俩的未来有什么展望吗?又有没有跟你倾诉过他在工作中遇到的烦恼,或者主动跟你介绍过他的成长经历?”
她说的话字字珠玑,落实在孟津予身上,严丝合缝到让席悦无可辩驳。
顿了顿,她艰涩开口:“你是说,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吗?”
“或许喜欢吧,像他那样性格的人,很难想象他会对一个不喜欢的人有这么多耐心。”钟若缇说完又耸了下肩,“但我觉得他并不爱你,或者说这个人根本就不知道恋爱该是什么样的,他对你的那些好更像是指令,由一个他自己写好的程序发布出来的指令,所以显得那么流于表面,这其实都是因为他心中的爱......呃......很匮乏。”
这是席悦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视角审视她和孟津予的感情,虽然这些话很不好听,但她有基本的理解能力,钟若缇的意思她明白,不但明白,她甚至还很认同其中的一部分。
孟津予确实对她很好,但那些恋爱关系中的好,与他身为朋友时的好其实无甚差别。
一见钟情需要天时地利的机缘,可支撑着她从南城到澜江的,恰恰就是孟津予一如既往的温和体贴。可现在,这份一如既往似乎成了魔咒,将她原本的倾心变成现在的困境。
席悦没心情吃蛋糕了,双手握拳置于膝上,苦恼地看着钟若缇:“那我怎么办呀?”
她现在完全不介意孟津予近些时日的异常了,心里只想着怎么解决问题——
一个人心中的爱很匮乏,这该如何拯救?
“要么忍着,要么分手,不然还能怎么办?”钟若缇睨她一眼,“你还想当救赎文女主角是吧?”
席悦撅着嘴,小声嘀咕:“什么救赎啊,说得好像孟津予是个变态反派一样。”
钟若缇没搭理她,端起花茶抿了一口,拿起手机连上音响,刚想放首歌来听听,脚踝那里突然传来一股热意。
奥利奥不知何时睡醒了,晃着白胖小肚子悠悠地走到院子里来,大约是新家没有熟悉的撒尿定点,雨棚外面又下着雨,它停在钟若缇的拖鞋旁边,不知怎么就抬起了腿。
一阵凄厉的尖叫过去,钟若缇崩溃地放下手机,单腿跳着跑向卫生间,还不忘回头咒骂:“臭狗,跟你爸一样阴暗爬行,全都是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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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解决完那块六寸的蛋糕,胃里也没有留给晚餐的容量了。
钟若缇今天留宿,因为次卧的床上用品还没有洗过,所以她和席悦一起挤在主卧,一躺下就打开手机,找了部综艺出来看。
两人刚刚结束在宿舍同居的生活,现下也没有什么闺蜜夜话好聊,席悦倒是试图找她指点迷津,但两句话没说完,钟若缇的目光就会移回手机屏幕。
她迷茫地叹息一声,然后窝在枕头上看孟津予上学时的□□空间,企图找到他内心匮乏的原因。
窗外的雨还在下,扩香石散发的栀子花香都染上了湿意,一片祥和的宁静中,席悦翻了个身,然后就听到了床底传来的细微动静。
奥利奥在呕吐,吐出来一滩滩黄色泡沫。
席悦有些揪心,打开手机百度,说像肠胃炎的症状,她抱着小狗走到客厅,检查了一遍狗粮碗,羊奶泡着的颗粒已经臃肿变色,它几乎一口都没吃。
摸一下鼻子,也干燥得有些粗粝。
席悦不放心,将没精打采的奥利奥放回狗窝,然后掏出了手机,她下午那会儿加了宠物医院的护士微信,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儿,可字还没打完,钟若缇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许是她的拖鞋不合脚,走路的动静大了点儿,狗窝里的奥利奥先是警惕地叫了两声,然后毫无预兆地,它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两人蹲下来,试图给它顺气,可十秒后依然没有好转,席悦着急地把狗抱起来往门口走,让钟若缇现在就给她打车,到还在营业的宠物医院,越近越好。
听说人猝死会有三分钟的黄金抢救期,她不知道奥利奥是不是疫苗过敏之类,但争分夺秒总是对的。
钟若缇受她感染,也慌张起来:“现在下那么大雨,打车肯定要等,你打电话给孟津予啊,让他开车到地库等你。”
席悦愣了一下,对啊,可以找孟津予啊,她为什么没想起来。
钟若缇去卧室给她拿外套了,席悦从睡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直接拨打了孟津予的电话。
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冰冷的女士机械提示音和窗外的雨滴一样,持续不断地响彻耳边,似某种音乐的间奏,伴随着如弹簧般的期待,在等候中被缓缓拉长,直至失去弹性。
“他没接?”钟若缇将一件针织开衫披在她肩上,又拿出自己的手机,“这样板间真他妈不实用。”
席悦叹了口气,来不及将鞋带拆开又系好,踩着脚后跟趿拉着:“我先去小区门口等着吧,你现在就打车。”
“我跟你一块去。”三公里外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宠物医院,钟若缇一边说一边定位,点下开始叫车之后又舒气,“还好,预计等待五分钟。”
两人撑着伞,踏着小水坑往大门走去。
钟若缇不熟悉这个小区,定位的上车点有些远,要从孟津予所在的5栋绕过去,席悦护着怀中战栗的小狗,经过花坛时似有所感地抬头。
冰凉雨丝落在眼角,她在朦胧中看见,那一排的窗户几乎都是黑漆漆的。
走到小区门口,正好打到车子,席悦抱着奥利奥凑过脑袋去看,声音瞬间低沉:“啊?怎么过来要五公里啊?”
她们要去的宠物医院也才三公里啊。
钟若缇一边抱怨“样板间”,一边点击“寻找更近车辆”,席悦抱着小狗一句话也不敢说,罚站似的杵在辅道旁,渴切地盯着来向的道路,希望下一秒就能看见一辆空运的出租车。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扑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也越发响亮,宛如一首交响乐走向了激昂的乐章,然后这份乐章又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鸣笛声附和着,推向了高潮。
隔着层层雨帘,席悦看着对向道路缓缓掉头准备驶入小区的白车,雨刷持续不断地运作着,不知怎地,她觉得许亦潮的形象突然变得光辉起来。
副驾车窗降下,单手把着方向盘的人侧过上身,平稳嗓音在这雨夜格外动听:“这么晚去哪?”
小区门口的灯柱很亮,明晃晃地照在前挡风玻璃上,又被一股股水流分割成不规则的光斑,落在许亦潮脸上,让他那张本就精致的脸多了几分出尘的清冷。
钟若缇显然已经看傻,状况外地撑着伞,无意识地全部倾斜到了自己头顶。
席悦冒雨弯下腰,向他展示了怀中的小狗:“我的狗刚刚有些呼吸困难,我怕它窒息,想打车去宠物医院,但是打到的车在五公里之外,事出突然,我怕来不及,能不能麻烦你......”
当她说出“麻烦”这两个字的时候,宛如脊背过电一般,席悦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提起这个词。
她和许亦潮根本称不上相熟,这种频率的麻烦,似乎已经超过了“麻烦”的范畴。
纵然措辞再如何礼貌得体,她的声线也依旧弱了下去,就在她思忖着要不要再等几分钟的时候,夹杂着水汽的声音再度响起——
“哦。”
许亦潮挪回上半身,峭拔鼻梁无声划过一束光线,他按下车门解锁,语气浸着夜风的湿润:“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