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方许案的影响,李隽已经社会性死亡。
他改过一次名字,还是被人扒出来,走到哪里都是过街老鼠。
李隽找过律师,起诉过对他名誉侵权的网友,但最终败诉。
就在判决书被网友挂到网上这一天,傅明裕和许垚约在福利院附近的小咖啡馆见面。
傅明裕将一件东西放在许垚面前:“方许的遗物。”
“遗物”二字令许垚已经伸到手在半空中停顿一瞬,将东西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下:“给我做什么?”
这是一条用三种颜色的绣花线编制而成的手绳,分别的是黄色、橘色和白色。
傅明裕说:“就当我多事吧,也许你那边的朋友会想留个念想呢?”
“一条绳子而已。”
“绳子本身是没有价值,不过还要看拥有它的人赋予多少价值。”
许垚垂下眼笑了一下,轻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傅明裕回答:“方许认罪之前。”
许垚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若无其事地将手绳收好,这才接道:“原来这么早。那你为什么要配合我们?”
傅明裕笑了笑。
许垚又问:“是我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傅明裕说:“你从小镇发回来的视频,镜头里只有你和那个负责火葬的当地人,还有一个女翻译的声音。镜头虽然没有拍到翻译本人,却带到衣服一角,和垂下的一只手。那件衣服的图案我觉得眼熟,最主要的是,女翻译手腕上也带了一条这种三色手绳。无论是颜色还是编制手法都一模一样。”
“这东西很常见,到处都有。也许就是小镇上的特产呢?”
“那衣服上的图案和用色呢?因为这个案子,我才知道原来艺术家有用色习惯,方许的习惯出现在他每一个时期的作品中。你可以说手绳是巧合,图案也是巧合,可当两个巧合同时出现,还是说在那个小镇上,这就不是巧合了。我记得你说过,翻译是在当地找的华人。我问过了,当地华人非常少,整个镇子上只有两位华人女性。后来我还找人去看过,证实我的猜测是对的。”
许垚没有反驳,而是问:“案子已经判了,你现在才说这些,看来是不打算追究了。”
傅明裕回答:“追究两个受害者的下落有什么意义?这是她们的选择,我只是个外人。”
许垚笑了:“谢谢。”
傅明裕又道:“我约你,是因为我还有些问题没有想通。”
“你想知道,为什么林纯没有烧死?方许到底有没有想过杀她?”
傅明裕颔首。
许垚这样回道:“有。方许的计划非常周密,他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却下不去手。就因为方许认为自己和顾澎、萧婓不一样。他曾是一些人谋私利的受害者,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利,再制造出另一个受害者。”
“方晓晓被送去疗养院之后,林纯去了哪里?为什么她们会一起出现在小镇上?”
“林纯一直没有离开过晓晓,她做了疗养院的护士。她们在小镇上买了一套房子,每逢假期就会过去住。”
护士?果然。
傅明裕想起他和疗养院的护士联系的内容,所有关于方晓晓的信息都是护士告诉他的,但他从没见过那位护士。
“那位私家侦探曾经去过疗养院,怎么他没有认出来林纯?”
“私家侦探是我安排过去的,当然会提前告诉她们,林纯会躲起来。”
“那么Anna自杀呢,真是因为方晓晓说的那些话?”
许垚一顿:“这件事我也很遗憾。当时出了点岔子,也不知道Anna怎么猜到林纯还活着……Anna离开后,我让人找到她的心理咨询师,从他手里买来资料。他说Anna心里一直有一个幻想,她将林纯形容得非常完美,幻想有一天林纯回到她身边拯救她。即便林纯和方晓晓在一起,Anna也坚信她们不会长久。林纯‘死’了,Anna心里反而得到安慰,认为是死亡带走了林纯,不然她一定会回来。可是当她见到活着的林纯,而这个林纯与她幻想中的完全不一样,她的‘信仰’崩塌了,脆弱的心理只能靠药物麻痹,这才导致药物过量致死。”
傅明裕沉默片刻,又问:“林纯从来没有来过中国,对吗?”
许垚点头:“方许决定杀死林纯的那一刻,已经站在地狱门口。他一直逃避自己的身份、性别,变性、整容。可当他放下屠刀时,才是真正获得新生。可惜那之后没过多久,方许的身体就出了问题,只剩下三、五年的时间。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林纯和方晓晓决定帮方许成为真正的‘林纯’,林纯选择暂时隐身,直到方许离开这个世界。”
“可在这段时间里,方许却杀了肖润芝和汪鑫。”
“他非常后悔。这件事令他一脚踩进地狱。他知道自己没救了。即便身体能好,即便真的逍遥法外,灵魂也不能得到救赎。”
“从那时候开始,方许就开始计划将顾澎和萧婓送上法庭,将这条线上的内幕曝光。”
“这一步走得非常艰难。方许的目标不只是顾澎和萧婓。他要揭开整个骗局,他们就是两个撬点。而要动他们,还需要一根撬杆。肖润芝和汪鑫被杀虽然是发生在F国,但只要抓住时机,掀起舆论,造成足够的影响力,就有可能促成两方合作。”
“姚岚在这里出了不少力。”
“有多少人花钱买名声都买不到。姚小姐为受害女性出头,个人名誉得到提升。这就是对她最好的奖励。”
“值得吗?”傅明裕问。
他指的不是姚小姐,而是方许。
许垚回答:“这只有方许自己知道了。就当是他对自己的最后一次救赎吧。”
傅明裕却说:“案件发酵之后,确实引起广泛关注,很多人意识到这种资本阴谋,受害的永远是普通人——不只是金钱的剥削,还有身体的剥削。可这波热度持续没几个月就淡了。方许的呐喊只是昙花一现。”
“我不这么看。方许喜欢文学,他骨子里有股文艺劲儿。林纯说,每当方许聊起文学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热烈、夺目、充满希望。他认为不管在任何时代都应该有人发声,唤醒民众探寻真理。至于那些声音是错还是对,应该留给历史和后人来判定。如果每个人都保持沉默、事不关己,那么子弹就会无差别打在每一个人身上。”
傅明裕思考着许垚的话,片刻后又问:“你从一开始就参与了?”
许垚摇头:“我是后来去小镇找农场主的时候才知道真相。方晓晓恳求我不要说出实情,她还说,方许永远是他的哥哥,最好的哥哥。”
“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是什么?”
“为什么方许要冒用林纯的身份,而不是别人?就因为林纯和他、方晓晓的关系最近,方晓晓将林纯定为继承人更有说服力?”
“将一个外人定为继承人,是很容易被推翻。事实上这几年方家的确出现过一些远房亲戚觊觎遗产。一旦让他们找出遗嘱瑕疵,‘假林纯’继承遗产就会受到阻力。不过在这之前,方许发现了一个秘密。”
傅明裕注视着许垚的眼睛,屏息以待。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将是一件他想都没想过的事。
直到许垚说:“方晟不是曾找过代孕吗?可惜那个孩子的脐带血和方许无法配型,这才有了方晓晓做供体的后续。程芸的意思是,让那边的医院自行处理,但那个孩子还是被方晟用其他渠道接了回来,程芸并不知道。”
“那个孩子……就是林纯?”
傅明裕脑海中迅速组成一个新的故事版本。
如果孩子是林纯,那他曾疑惑的点就都可以解释了。
程芸和方晟决定用大海捞针的方式为方许骨髓配型,根据记录显示,他们当时频繁和春城几家福利院来往,用收养孩子来遮掩真实意图。但问题就出在这里,陌生人配型的成功率是二十万分之一。按照这个概率,只着眼于春城根本不可能成功。
许垚说:“其实方晟当时已经另有打算,如果方许找不到适合的供体,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将林纯收养。林纯和方许长得很像,也许程芸会因移情心理而同意呢。”
傅明裕接道:“可方晟没想到,福利院里竟然有另一个女孩能配型成功。”
“就因为这样,收养小板栗的计划失败了,小米粒成了方晓晓,小板栗去了F国。方晟以为这一切是天意,但他留下的秘密还是被方许发现了。方许是第一个想到去福利院找记录的人,当时那个老师还没有得阿尔兹海默症,方许就是从她口中得到线索,证实林纯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等方许成为“林纯”之后,哪怕遇到亲戚阻挠干预继承都不要紧,只要适时公开“林纯”的身世就能清除障碍。林纯是方晟的女儿,她就是第一位继承人。真是再也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了。
许垚说:“你们一直没有想到这点并不奇怪。方许接受骨髓移植之后,DNA序列和方晓晓一致,和林纯自然验不出是兄妹关系。”
傅明裕感叹道:“方许的计划果然巧妙。”
“可他算计了所有人,唯独算错了自己——他能狠心杀掉林纯。”许垚说,“林纯身份的文件已经公证过了,这是方许留给她们最后的礼物,也是他对林纯的补偿。”
傅明裕安静了几秒,忽而话锋一转:“方晟和程芸的车祸,真是意外吗?”
许垚笑着反问:“这是你们警方定论的,怎么来问我?”
“我做警察这么久,我知道有一些案子在法律上可以排除人为故意因素,但是间接影响却不能抹除。那场车祸我一直存疑。”
许垚叹道:“其实我问过方晓晓。我还阴谋论地怀疑,是那个境外组织要杀人灭口呢。但方晓晓说,她当时全程都在方许身边,方许正在和程芸讲电话,他们吵得非常激烈。程芸曾经坚定地认为她的‘信仰’是正确、先进的,她是为信仰献身。方许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的,她牺牲了自己,也牺牲了儿子。方晓晓说,当程芸被方许戳破之后变得很激动,电话里还传来方晟的叫声,让程芸减速,不要再踩油门。听说在那之前,方许就知道程芸有路怒症。至于那个瞬间,方许是否想过借此‘谋杀’父母,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春城当日起了很浓重的雾,道路可视范围受限。这件事可以说是所有Buff都叠满了。”
到此,大部分疑问均已解开。
傅明裕却又提出一个问题:“肖润芝的邻居说在清晨看到‘林纯’回来捡东西。那个人真的是方许吗?还是林纯?”
许垚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傅警官,你真的很厉害。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邻居的口供,只有你。”
“我不是怀疑她的口供,只不过我想,方许要拿走那么多赃物,一定需要交通工具。可案发当天他是打车去的。也就是说,如果方许要离开,要么就是再打一次车,要么就是有人接应他。案发时间是晚上,拿着那么多奢侈品打车,司机一定会留下深刻印象。那边警方调查那么久,不可能找到司机。所以我猜是后者,接应方许的人是林纯。”
“是啊,林纯就是在当晚不慎掉了手绳。那是方许编给她的,戴了很久都没坏,偏偏在那晚断开了,还掉在草丛里。林纯担心那会成为指证方许的证据,就在第二天清晨回去捡。”
“那么那几幅方许替林纯画的油画呢?”傅明裕问,“是故意的?”
许垚回答:“如果案件真能在国内启动,那几幅油画就会引起你们的怀疑。画上是方许的笔迹,说明林纯当时已经‘遇害’。以这个时间点为转折,等你们下一步查到小镇,就会得到农场主女儿的邮件。不过农场主的女儿的大部分描述都是真的,她真的看到一个‘怪人’和方晓晓、林纯同时出现,那个‘怪人’就是方许。小镇上流行起火葬也是事实。只不过是无家可归的女性华人被送去火葬这件事上撒了个小谎。”
七分真三分假,经典的谎言陷阱。
故事讲到这里,傅明裕不再发问。
他请许垚喝了一杯咖啡,就当做“故事会”的感谢。
两人又聊了一些案件之外的趣事。
说着笑着,傅明裕脑海中不由得划过几个人影:许垚身边的张原、覃柊、周淮、辛念,当然还有江进。
最后是方许。
傅明裕没有告诉许垚,方许弥留之际,他曾去看守所看过他。
方许断断续续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的人生,第一忠诚的人就是我自己。背叛、欺辱、压榨我的人,永远不值得原谅,更不可能包容。原谅他们,就是我对自己的背叛。如果连我都背叛自己,我凭什么去谴责他人?”
那一刻,傅明裕感受到的是怨气。
可是到了今天,傅明裕“听”到的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许。
方晓晓眼里,方许是最好的哥哥,她不怪方许拿走她的骨髓和一颗肾。
林纯眼里,方许是即便杀了人,她也要冒险去救的朋友。
当然。今天的故事网友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网上流传着许多脑补出来的情节,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
每一个入戏的人都坚信自己认定的版本是真的,手握着“真理”与不同意见的陌生人驳斥、争辩——坚守着自己的立场,为自己不容他人撼动的认知而战,为自认正确却而扭曲的“真相”而战。
(全文完结)
《不轨》
2024年11月9日
作者余姗姗
作者有话要说:
因涉及很多知识点和素材,这篇文比我估计的要长了点。
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下一篇文会在花市灯如昼和人潮人海中选一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