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冯又又突然病发,许薇已经把她的情况大概说给贺不疑听。
冯又又是许薇本科期间的学妹,她入学时分数很高,数理化接近满分,又有一些奥赛奖杯在手上,一进学校就引起了校方的关注。
两个女孩子都是学霸,先是在课题组里认识,后来又在社团活动再次见面,许薇是她比较信任的对象。
基于这份信任,许薇从导师那里得到一个做她安全阀的任务。
导师告诉她,冯又又有情绪病,儿童时候轻度的阿斯伯格综合征,没有得到家长的正确认识,反而用一些粗暴的土方子进行矫正,导致了以口吃、社交焦虑等为表现的情绪障碍,离开家到大学来,很需要一份正确的引导。
大学生活中,许薇在学习、就业上都给了冯又又很多帮助,她本人也争气,考了心理方面的资格证,参加专业课题、比赛,一边怕一边闯,在这类病例里算是自我比较正面的类型,所以许薇才想着也带她过来创业。
被她晕倒那么一炸,贺不疑其实就不想再留她一起工作了。
但许薇当时跟贺不疑保证说,冯又又懂事、识大体,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拿情绪影响正事。
贺不疑想到当时的场景和对话,忍不住冷哼——
许薇真是白瞎了多认识冯又又四年,她压根就没看懂冯又又!
这傻子不是识大体,是真能藏事,看着呆呆傻傻、乖巧柔顺,其实是个拧巴鬼。
所有事都藏在心里,直至忍到不能再忍、藏到不能再藏,直接过来宣布要跑路。
他生她气有错吗一点没有!
换成谈恋爱,这种就是断崖式分手!
贺不疑试图往前回想她的状态。从去年年底忙碌的那阵子,再往前追溯到夏天,她的模样都无比正常,怕生红脸什么那是她的日常基操,压根看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他又有点上火了……
贺不疑掏了手机,打许薇的电话。
许薇接的很快,声音带些沙哑,与他打招呼。贺不疑不是来寒暄的,直入主题,说:“冯又又的心理医生叫什么”
许薇愕然。
意识到什么,她披上衣服,撇开丈夫,走出卧房讲电话。
贺不疑说的心理医生,冯又又的确是有过一个,是校内的心理老师,她防备心很重,前前后后,只有那么一个老师能和她聊起来。
“怎么回事,突然问这个,她发病了”
贺不疑简单两句说了情况,跟她要那老师的号码。
许薇道:“这样太冒昧了,我先去联系一下吧,之后让他打电话给你,给公号还是私人号”
“这个号。”
这个就是私人号,许薇点头,拿起纸和笔,请贺不疑简单说明这次病发情况、过去这阵子冯又又的生活工作状态,她拿去给老师参考。
“对了,还有去年,她……她妈妈葬礼你去了吗”
贺不疑微顿,说:“那天她一切正常。”
许薇拿着笔,在纸上无意识的轻点,晕开墨迹:“正常就好。”
她记录好,说会去找那位老师,和贺不疑约好之后再联系。
书房内灯光昏暗,只有一盏台灯,挂了电话,许薇陷入沉思。
不久,门被推开,高大的丈夫走进来,阴影覆盖在她头顶。
思绪中断,许薇一僵。
*
楼上冯又又的家亮着灯,她的幻影纱纱帘压根没什么遮蔽效果,还能透出人影。
贺不疑还坐在车里。
去年夏天,冯又又的母亲病逝,他去参加了那场葬礼。
葬礼全部由周佳佳主持,井井有条,年轻女孩红着眼眶,却始终保持克制。冯又又也跟在旁边,尽她所能,没有缺席。
如今想来,这件事,冯又又正常的有点太不正常了。
父母离婚后,冯又又跟着父亲生活,但母亲对一个人的影响力,是伴随终生的,这点贺不疑比谁都清楚。
无意识的把玩着手机,贺不疑拨通了冯又又的电话。
他没说话,一片安静,冯又又在那边“喂喂喂”,嘀咕是不是打错了。
贺不疑缓缓开嗓:“还不去睡觉。”
冯又又:“已经睡着了,你吵醒我了。”
说谎,贺不疑不揭穿,懒懒道:“早点休息,我给你放一礼拜假。”
“……嗯!”
贺不疑想,如果她在跟前,脸上一定不是惊喜,而是“你是不是要谋害我”的狐疑表情。
果然,冯又又不太信。
非要守着他当场从系统里批了假,假落地保真,才美滋滋的信了。
贺不疑轻嗤,“谢恩吧,不舒服就早点睡觉。”
冯又又飞快谢谢老板。
讲了几句有的没的,过了会儿,贺不疑开动车,离开了她的小区。
***
贺不疑给冯又又放了假,自己则到公司,叫人事调出通勤记录来,看冯又又从去年下半年起的出勤状况。
冯又又在技术有两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同事,他也叫过来,以一种他自己觉得很随意,但别人觉得很吓人的语气聊了一聊。
和他猜的差不多,从夏天开始,她可能就有些病发的预兆了。
贺不疑捏了捏眉心。
他没声张,照常上班,抽空检查检查冯又又有没有乖乖呆在家里,到了第三天的下午,许薇为他联系好了心理老师。
这位老师姓宁,有个很书卷气的名字,叫长舒,隔着电话线,能听出他声线稳定温润,有种让人信任的力量。
宁老师叹息道:“没想到隔了好几年,还能有学生返场,真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心。”
贺不疑知道他是个著作等身的教授,客气道:“麻烦您了。”
电话不能谈正事,他们约了在C大校外咖啡厅见面,时间和地点都是随这位宁老师的方便。
贺不疑的日程安排很紧,本有一个和投资机构的会面安排,他让高管代替他去,自己只身开车去见宁老师。
他高中在C大附中的国际部,对这片景色都很熟悉,进入林区后,车速减低,两侧树木萧萧,年轻学生们三三两两的来去,大多是步行、骑电单车,面目稚嫩朝气。
贺不疑开的车太高调,学生们频频回首,看他从车上走下来。
C大外林荫道是非著名景点,贺不疑怀旧的拍了一张照片,低头看手机,查了一下冯又又的岗。
他忙得晕头转向,冯又又倒好,在家躺着,游戏登陆时长高达十多个小时。
“在家里睡觉,”冯又又回答他,“怎么,公司有事吗”
算了,“没事她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别出去搞七搞八弄出情况来就行。
贺不疑将手机揣回兜里,微弯下脖子,穿过咖啡厅门前的贝壳帘子,进入咖啡厅。
宁长舒已经到了,在约好的桌子上等,贺不疑坐下,两人都打量了一番对方。
贺不疑想,怎么这么年轻。
他以为是个长白头发的教授,电话里尊称了好多句“您”。
他不知道,宁教授是C大以及网络上的名人,脸与专业是两大杀器,温柔平易近人的性格更是为人称道。
这就是冯又又唯一接受过的心理医生……冯又又还挺挑。
“你好宁长舒先站起来,握手问好。
贺不疑收回思绪,与他打了招呼,两人说起正事。
职业要求,宁长舒不能将病人的隐私透露出去,但谈话一番发现,贺不疑对冯又又的情况一清二楚,反倒是他需要贺不疑来更新近况,好分析她的病情进展。
隐私一事属实是多虑了。
宁长舒来前听许薇说,贺不疑是冯又又的老板。
哪家老板这么关注员工的心理健康这是什么奇怪的play吗。
更有意思的是,贺不疑说到一半,看见这家店主打甜品,还福至心灵的问他,她老是吃甜掉牙齿的东西是不是心理不健康的代偿。宁长舒忍着笑,说,或许是真的好吃呢。
他本人也记得,冯又又同学,很喜欢吃甜品,那时候他刚回国应聘到C大,开办了一个心灵咖啡厅,里面有自取的饮品和甜点,她对他的敞开心扉,那些甜品起了一定作用。
这个见面地点是宁长舒约的,服务员从后厨端出舒芙蕾,用白色骨瓷盘子装着,他一眼看见,抬手:“这里。”
贺不疑看着宁教授享用甜点,眼睛都舒服的眯起来。
得,他是白问。
答案立场偏向性太明显了。
贺不疑费尽心思的想见宁教授,是希望请宁教授再出马一回——毕竟托他的福,冯又又大学期间过的很好,宁教授吃高兴了,也向贺不疑敞开心扉,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一切。
“她大学过得好,与我无关,而是她自己积极面对。事实上,任何一个人过得好,都只与其自己有关。”
“不过,这点在冯又又身上,尤其突出,你知道为什么吗。”
贺不疑侧耳倾听。
宁教授打了个比方,人的精神和身体一样,有自愈能力,得了病,身体底子好的话,病痛也会自我修复,而如果底子差,就缠绵病榻,怎么也治不好,只能用药吊着一口气。
“至于精神,我喜欢用内核这个词,”他说,“人的内核强大,就会相信自己、愿意保护自己。”
外观来看,冯又又的最大的问题是SAD。
她在社会人群中会感到紧张焦虑,严重时,会有呼吸困难、皮肤红疹等自主神经紊乱症状,影响到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但实际上,向内探索,会发现,她的情绪都来自极度的不自信、极度的自我消耗。
“她是典型的高智商、高敏感人格,童年和青少年的人格关键期,在他人的暗示下,建立了‘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我有问题’的思维模式,此后凡事向内寻错,对自己百般苛责,以至于情绪病流连不下,变成痼疾。”
她的精神内核时常被自己拳打脚踢,经年累月,伤痕累累,因此,更容易有情绪病。
贺不疑若有所思,道:“建立自信自我是吗,这需要长期的治疗吧,您能否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