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笨拙地点亮屏幕,想了想,摁了两下右侧的挂断键,空白的短信页面弹出来。
她还没学会怎么打字,指腹在按钮上胡乱摸一通,给唯一联系人发出去一串乱码。
“嗡——嗡——”
片刻,紧握在手心的小方块猛地振动两声,她忙用咳嗽掩饰。
但耳畔那阵轻鼾声已变成一句疑问,“谁啊?”
裴确后背冒出涔涔冷汗,白雪的声音忽又轻飘飘地扯到了另一边,“是汪鸣吗?你为什么丢下我,我恨你......”
静默良久,四周重新归于寂静。
呜咽消失后,裴确知道白雪这下睡实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摁在胸口的小灵通拿下来,点开那个闪动的信封图标。
顶部发送人写着檀樾,中间部分只有简短的四个字:老地方见。
第21章 谜语 “今晚的月色很美”
重新藏好小灵通后, 裴确轻手轻脚地从床头跨出去,拉开门,经过江兴业的房门时, 还听见他在里面窸窸窣窣削木头的响动。
这么晚了没休息,他一定又欠了吴建发很多钱。
裴确心头想着, 人已经走出铁门,脚步匆匆地往弄巷口奔。
虽是夏季,但昼夜温差大的原因, 拂过她身畔的风仍带有微微凉意。
一口气跑上长坡后,裴确看见了那片架着跨河桥的整片荒地——她和檀樾的第二个秘密基地。
檀樾心情不好的时候, 就喜欢坐在那堆石块上盯着湖面看。
他说,每次看拂过水面的风,像是看见命运翻云覆雨的手,风往哪儿吹,水面便往那处去,半点不由人。看得久了,不管心里装着什么事, 很容易就释然了。
十八岁的檀樾,有许多裴确听不懂的烦恼。
所以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坐在他身边默默倾听。
有时候他什么也不说, 两人就坐在桥墩下吹风。
吹着吹着,裴确的左边肩头会突然靠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但檀樾的睡眠浅, 不过五分钟便会迷迷糊糊地醒来,然后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和她道歉。
“怎么是发的短信,没直接打给我?”
一只脚刚踏进杂草丛,檀樾的目光已经从水潭边转了过来。
“因为话费很贵,”裴确在他身边坐下, 语气真挚道,“我想留着,不能随便浪费了。”
“反正我已经学会了,按两下左边的通话键,无论隔多远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檀樾愣了一瞬,垂头,唇畔的浅笑很快黯了下去。
“檀樾?”
“嗯?”
突然沉下的氛围,裴确感到有些无措,但少年看向她时的眸光,又让她瞬间安下心来。
指尖绕着胸前两簇头发,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再抬眼,檀樾已恢复以往模样,掌心撑放在身后,视线直直地望向浮动的湖面。
他今天穿一件浅蓝衬衫,晚风从解开两个扣的领口钻进去,把整件衣服吹得鼓鼓的,从裴确这个角度,正好能窥见他清晰可见的锁骨。
她不知不觉看红了脸,心虚地偏过视线。
周围很安静,她又悄悄转回头去,盯一会儿又挪开,再继续盯......
然后过了很久,久到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檀樾的姿势都还在望着水潭看。
裴确双手环着小腿,偏过头,脸蛋儿靠到膝盖上,心里猜想着,他今天该是遇见了怎样心结难解的事。
但只想了一会儿,她眼睛里的檀樾就从一个叠成两个,再叠成三个、四个......
“我们要躲到哪里,才能不被命运找到呢。”
即将坠进梦乡的前一秒,檀樾的声音像是远古号角,空灵地穿进耳朵,裴确猛地眼皮一抖,清醒过来。
她记得七岁那年,也是在这个桥洞底,他扣紧自己的掌心,笑着带她逃走时,说的正是这句,“醒醒,我们一起躲起来,不要被命运找到。”
裴确支起脑袋,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檀樾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片刻,蓦地眉眼轻弯,噗嗤一声笑开了。
坏掉很长一段时间的廊桥路灯,今晚忽然修好了,裴确坐在那束从上倾泻的暖黄光晕里,打哈欠的眼泪还沁在眼眶,整个人看起来亮晶晶的,像路过人间的天使。
笑够了,檀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某些沉重的心事,就在那一刻被莫名驱散。
他仰起头,任风穿过脖颈,睁开眼,望向夜空,笼在头顶的迷蒙白雾,也已彻底被月光照透。
裴确不知道檀樾为什么开心,但她能感觉到方才那股沉重的氛围消失了。
于是学他的样子,同样地仰起头来。
而后便听得一道闲适的嗓音,慢悠悠地拖长语调道:“今晚的月色很美。”
“不是每天都一样么?”她转着脑袋左看右看。
檀樾又低头笑了。
“笑什么?”裴确不解地蹙眉。
“嗯......笑你还没长大。”
“那刚刚呢?”
“刚刚?”檀樾歪了歪头,回忆起来,指尖戳了戳她眉心,“刚刚是笑你可爱。”
他收回手,敛了笑意,补充道:“又勇敢,又无畏。”
......
那晚留给裴确的谜语太多,直到二十七岁她还没能全部解读完。
是在逃出望港镇的很久以后,她终于攒够一笔钱去看真正的大海。
当她踩着脚底柔软的细沙,浪花覆过脚背,涨了又退时,才忽然懂得檀樾那句“今晚的月色很美”是何含义。
今晚的月色很美,说的是她的人生,从今晚之后便会划出泾渭分明的海岸线。
自此,你看见的每一片湖、每一汪清泉,一切与水相关的风景,都只能成为那一晚水潭的缩影。
景是,人也是。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在那一刻按下暂停,永远停在十五岁,永远停在他身边,停在他望向她时的那一眼。
可惜命运是随波逐流的湖面,它不但没高抬贵手,还在她跨进深渊的门槛前,轻轻推了她一把。
......
“那...我明天可以打给你吗?”
离开跨河桥,裴确站在与檀樾分别的下坡前,探头问道。
“当然,说不定...我会先打给你。”
得到肯定的答案,她灿然一笑,冲他挥手道:“好!檀樾,再见。”
往下坡跑了几步后,她忽又转回身来,“不对!是晚安!”
裴确蹦蹦跳跳的,像只小兔子,檀樾笑着应了声,也向她挥手道:“嗯,晚安。”
-
隔天一大早,裴确是被李雅丽的尖嗓喊醒的。
“诶,老江、白雪,大巴已经停在门口了,我和建发来接你们,小裴你来给我们开开门呀!”
她烦躁地薅了两把头发,穿好衣服,刚踏出房间半步,便瞧见洗漱完回来的白雪,冷着脸给他们开了门。
李雅丽今天穿了件透纱的玫粉碎花裙,耳鬓别朵大红鲜花,俗气地让人发闷。
一进屋,她就推着旁边的吴建发往江兴业的房间去,“建发,你别磨蹭,快去里屋帮帮老江,别忘了把他的拄拐带上。”
裴确半靠着门框,转眼打量起垮脸走来的吴建发,和李雅丽的“花里胡哨”相比,他的打扮正常得多,只是一件条纹短袖加一条黑长裤。
吴建发一脚跨进屋,还没敲江兴业的门,视线倒是先和她对上了。
猝不及防地,他咧嘴冲她笑了下,那双和吴一成一样的吊梢眼眯成一条缝。
裴确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不等她回应,他已经又垮下脸,像是颇有怒气地“咚咚”叩了两下江兴业的房门。
“哎哟雪呀!咱这是去参加喜喜庆庆的婚礼,你说你就穿这,这不行的呀!”一波刚平,李雅丽忽又推着白雪挤进堂屋,“你得学学姐这身打扮才像样嘛。”
裴确撇了撇嘴,正想躲进屋,李雅丽的视线扫了过来,“小裴你快,给你妈找身漂亮衣服,要实在没有,穿你的也行。”
“李姨,我没有这么......”她哽了片刻,“您这么漂亮的衣服。”
“怪我怪我,忘了你家这条件,”李雅丽忙不迭道,“那...那白雪你先回我家,我那里还有几件款式差不多的,就是颜色嘛素了点。”
谢天谢地。
裴确暗自在心底替白雪感恩了一番,那头她已经被拉着出了门。
她迅速闪回房间,门刚关上不久,就听见江兴业轮椅的咕噜声,跟着吱呀推开的铁门一齐消失在耳畔。
清晨七点,弄巷大多数人都去了峡岭镇,整个世界陡然安静下来。
裴确重新躺回床上,正大光明地拿出枕头底下的小灵通。
摁亮屏幕,看见上面显示的时间,摩挲着左边的通话键想了片刻,决定等到稍晚些时候,再启用这个“魔法”。
昨晚未干透的困意来袭,她把头蒙进被子,将近中午十二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阿裴?阿裴你在家吗——”
掀开被子,就听见门外传来袁媛姐的敲门声。
她当即随口应了句,从床上弹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打开铁门。
“我妈早上走的时候才和我说,你也碰上生理期去不了峡岭镇,我就想着反正你一个人,中午干脆来我家简单吃点。”
“谢谢袁媛姐,”裴确连声道谢,“那我现在去帮你洗菜切菜。”
袁媛挽起裴确的手往家走,笑着说,“菜都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