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媛不解地皱起眉,先撇开王柏民和吴一成两人年龄和爱好的差距不谈,光是她住在弄巷的这么些年来,连他俩单独说话都没见过,算得上哪门子的关系好?
却不等她再问,听筒那头的吕美琴冷不丁地拔高音量,加重语气道:“你要是不听妈的话,今晚还敢去警察局,信不信我回来就拉着柏民和你到民政局离婚!”
“不是,妈,我......”
辩解的话说到一半,袁媛喉头梗住了。
虽然不明白吕美琴这样做的原因,可她知道,但凡是她说出口的话,无论多荒唐,王柏民一定都会无条件听从。
不知过了多久,吕美琴见她沉默,恢复先前的语调哄道:“媛儿,这件事你就不要瞎参合了,我和你李姨已经定好明早六点的车,八点就到家。”
她停顿片刻,“你要是能拖住江裴最好,拖不住也没事,让她一个人去,到时候我们都不承认,警察也没办法的。”
挂掉电话,袁媛垂眼,看着自己手里那张薄卡片。
办身份证那年她十六岁,一米六的个头只有七十来斤,因为太瘦的原因脸颊两侧有明显凹痕,无论怎么笑也挤不出现在脸上的浅梨涡。
“袁媛姐你好了吗?我换好衣服了。袁媛姐?”
正看着,裴确的声音忽从门外传来,她抬头,望着铁门细窄的栏杆处一个单薄的身影。
握着手里的身份证,她刚想上前,脚尖迈出半步猛地僵在原地。
回头,瞥见已挂掉的座机旁,那捆弯扭的电话线竟一路延伸到脚下,变成无数张吕美琴翻动的嘴皮。
直到她重新把身份证放回铁盒,那道无形的阻拦才消失了。
整理好情绪,袁媛不知该如何面对裴确,只能装了些处理伤口的药,走向门边。
敷衍着将她推出门外后,她回到矮柜边的靠椅,听见外面哀恸哭声,脸埋进掌心,止不住跟着流泪。
尽管那晚之后,袁媛曾无数次后悔当时的决定,可如果让她重选一次,她知道自己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因为像她这样懦弱的人,比起抗争,更愿意顺从。
……
“吱扭——”
大门忽响起推门声,袁媛醒过神,迎了出去。
第25章 审判 “头顶是蓝天,脚边是锁链”……
“吱扭——”
握着玻璃把手, 裴确推开最近一家派出所的大门。
“滴滋”穿插的打印机声中,正对在门边,一个穿着天蓝短袖警服的年轻男人抬起头, 朝她身上扫一眼后,视线回到面前的灰白大头电脑, 问:“报案还是找人?”
“我要报案!”
裴确快步上前,掌心指节搭在桌沿,一路不停地跑来, 还在大口喘着气。
年轻男人被她的反应惊得脖子后仰,靠在椅背顿了片刻, 举起手扭向身后。
他还没说话,裴确看见对面年纪比他稍大些的男人晃了晃手里档案袋,抢先一步道:“我没空啊。”
右侧的方脸男偏过头来,玩笑道:“杨凯杰,头儿刚走你小子就偷懒是吧,我说你这新来的,不该多表现表现吗?”
“哟!人小杨虽然工作经历新, 这身份可不新,听说上头有人呢,从投胎起就成警察了, 是吧小杨?”
“还叫小杨呢?咱不得趁早改口叫杨局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底下一人接一句的调侃,引起一阵哄笑声。
杨凯杰冷哼着回过头, 抽开座椅时故意弄出砰砰两声,拿起旁边的文件夹,摸了只笔别在耳朵后面,低声对裴确道:“跟我到审讯室去。”
两人进到五六平米左右的屋内。
裴确坐在深褐色的四角椅上,杨凯杰跟在她身后关上门, 打开角落摄像头,走到她对面坐下,翻开崭新的笔记本。
“说吧,”他手肘撑在桌面,歪侧着头,食指不停点按着圆珠笔,接上一句,“遇到什么事情。”
不结实的椅腿,每一次深呼吸都会带起嘎吱轻响,裴确紧张地空咽片刻,暗下决心,“我...我受到了侵犯!”
“有保留物证吗?”杨凯杰眉头一挑,笔尖在本子上划了两笔,补充道,“比如犯罪嫌疑人留在你内/裤上的□□,或者留在你衣服上的都行。”
“他、他只是......”裴确支吾半晌,挥舞着手臂往自己的胸口指了指。
“没到最后那步是吧?”杨凯杰会意,换了个问题,“那你反抗的时候,身上有没有他强迫你留下的伤口之类的?”
“他用手臂从后面勒住我的脖子,还拽着我从澡堂把拖进了小卖部......”
“你把外套脱了我看看。”
年轻男人打断她,裴确攥着拉链犹豫了会儿。
杨凯杰抄起手好笑道:“姑娘,这里是派出所,四处都有监控,喏,我那边的摄像机还开着呢,要是连我们也不信,这世上怕没有你能信的人了吧?”
一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裴确手一抖,“唰啦”一声,被黑色高领长袖遮盖掩实的皮肤暴露到空气中。
肤色白的原因,她脖颈那道红痕显得尤为突兀,手臂外侧大面积泛红,边缘处已有部分往淤青过渡。
坐在位置上打量片刻后,杨凯杰站起身,背手,勾头围着裴确绕了一圈。
视线略微扫过她胸口,最后停在她后背几道深褐色的长条疤痕,问:“这里的伤看上去倒是更严重,怎么弄的?”
她后颈一凉,肩膀向上怂重新穿好衣服,怯声道:“只是我不、不小心摔的。”
“是么?你摔倒的时候往后摔?”杨凯杰冷笑声,回到座位,“除了这些没流血的伤,还有其他人证物证吗?比如有人看见——”
“有!”裴确忽然撑直身,平复片刻,垂下眼重复,“有的,有的......”
“既然有目击证人你怎么不早说?”杨凯杰啧了声,笔头笃笃敲着桌面,语调逐渐不耐烦,“那他什么时候来?”
“我...我不知道......”
“姑娘,这里是派出所你能明白吗?不是你跑来过家家的地方!”
话音将落,杨凯杰猛地站起身。
木头椅腿“唰啦”擦过地面,裴确被吓得浑身一缩,但在他即将经过自己的瞬间,她下意识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恳求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第一次来报案,但是袁媛姐昨天答应了我一定会来,她...可能只是临时、临时遇到了其他更重要的事,但她真的答应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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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八点零八分,袁媛听见开门声响后迎出门。
一只脚刚踏出堂屋,跑得气喘吁吁的李雅丽冲上前,一把抱住她,大声哭喊道:“媛儿啊!都是妈的错,妈不对!是妈对不起你!但一成是你亲弟弟,你不能为了赔钱货那个坏人去害你的亲人啊!”
双肩被李雅丽硌人的细胳膊箍着,动弹不得,袁媛整个身子向后仰,只觉脑袋发懵。
目光看向在门边喘气的吕美琴,颤声喊她,“妈,李姨这是......?”
“唉...媛儿啊,”吕美琴躲避她的视线,因为坏了很多牙齿舍不得补,话音含混,“这事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你......”
“你妈生你那时候身体不好,你爸又天天跑工地早出晚归,实在是没能力照顾你。那时候柏民也大了,不用我操什么心,就想着,干脆把你接过来帮忙带一段时间。”
“怪我这个亲妈没当好,”李雅丽抬起头来,忙接话,“后来你一离了你美琴姨就不睡觉,整晚哭,我和你爸也是为你好,才让你去王家当了女儿,但我们和你始终都是一家人的呀!”
“媛儿,你以前体质随我,肠胃不好,怎么吃也不长肉,看着叫人心疼,”她忽话锋一转,说起吕美琴的好,“美琴为了治你这毛病,带你去看了多少医生,记不记得?”
袁媛记得。
大概是从她第一次来生理期开始,她每天都要喝很多苦到发涩的汤药。
因为吕美琴老嫌弃她太瘦了,没福气,身上不长肉,以后生的孩子也会不健康,所以除了早晚雷打不动的中药外,她还被强迫着每顿吃完超出食量两倍的饭菜。
但一吃完她就闹肚子,反复折腾近两个月,身板仍十分瘦小。
后来某顿午饭,她用白水泡米饭,硬撑下三碗,到了晚上就开始胃痛,上吐下泻把胆汁都呕了出来。
吕美琴带着她去诊所看医生,拿了几副激素药回家,吃完整个人像鼓起来的气球,两周时间长胖三十多斤,一直到现在都维持着,才终于变成他们眼中的“好女人”。
袁媛还记得,吕美琴那时候开心坏了。
说要早知道有这么好的东西,哪儿还会让她浪费那么多粮食。
......
“何况这件事,一成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昨晚从家里给我打电话,说他就是太喜欢小裴,一时冲动,而且也没到最那啥...的对吧?”
说起这个好不容易怀上的儿子,李雅丽方才盘旋在眼眶掉不下的泪哗啦啦地落。
“小裴在江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媛儿,你住在隔壁是最清楚的呀!你看她妈,小时候光打都打断了几根那么粗的藤条,他爸不管她,又好赌,现在还欠着我家几大千没还。”
李雅丽脸上浮现一抹愠色,很快便掩盖回去,泪眼涟涟地望着袁媛,继续劝道:
“再说这女人最重要的,是要嫁一个好男人、好婆家,按我找儿媳妇的标准,江裴肯定配不上咱家,可谁叫一成喜欢呢。”
“做父母为儿女的心都是一样的,好比当初,我为啥那么放心地把你送去王家,还不是因为我觉得柏民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你看你俩现在多好,是吧?”
“以后江裴嫁来我家,我这也是知根知底的。肯定会像美琴对你那样,对她好的呀!”
谎话说到最后,连李雅丽自己都快信了。
当初嫁给吴建发,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个儿子。
她先后怀孕两次,因为乡医摸脉时摸出是女儿,全吃药给流掉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李雅丽第三次怀的仍是女儿,但她身体已承不住折腾,花大钱去另一个村里请了个算命大师。
那大师说,先前流的孩子在她肚子里积攒了怨气,才会越想生儿子越要不到,不如先把这个生下来,看哪家缺女儿的,当童养媳寄养过去,我做法帮你们借她的运,保准你下胎生儿子。
后来他们搬去弄巷,正好打听到吕美琴家有个半大小子。
于是常把她请到家里来做客,逗刚出生没多久的袁媛玩。袁媛比一般孩子生的漂亮,眼睛圆又大,也不爱哭闹,见谁都笑,十分讨喜。
见吕美琴很疼爱她,有天,她开始游说:“嫂子要是喜欢这孩子,不如抱回去养?长大正好娶给柏民当媳妇,省了彩礼不说,自己从小带大的肯定掏心掏肺没心眼,既是女儿又是儿媳,你老了也好使唤不是?”
袁媛刚被吕美琴抱回去那天,李雅丽总担心事情败露,但好在过了这么多年,她平安生下吴一成,袁媛也顺利嫁给王柏民,万事顺遂。
若不是为了摆平昨晚那件事,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认她这个女儿。
可惜,被她强行抱进怀里的袁媛,听不见她心虚的独白,看不见她晚上回到家后和吴建发的侥幸。
只能盯着愈发暗沉的天色,像成为她们眼里的“好女人”一样,做了今生最无耻,却最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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