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脯,害怕再出乱子, 赶忙掐了把吴建发的胳膊。吴建发倒是不怕,但为了儿子也忍了。
其余几个在场众人, 都没想到江兴业会发这么大的火,一看起头这两口子松了嘴,忙跟着劝和说好话。
吕美琴嘴里嘀咕着蹲在地上捡锅碗瓢盆,一摞摞垒齐整。
不为别的,只因弄巷烧饭的地方是两家共用,这些方才江兴业扔的东西,大多数也有她家一份。
王裕忠本来背着手看热闹, 这下安静了,坐在旁边梯坎闲散地抽起烟。
眼下场景,大家开始各有忙处。
裴确垂下抬麻的胳膊, 一转眼,看见身旁的袁媛, 她没动,仍旧站在原地,拿着白色药水瓶往前递半寸又缩回。
那双总是弯成月牙的圆眼睛,布满血丝,藏了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抿起陷进泪水的唇角, 冲她摇了摇头。
对视片刻,裴确偏过视线,转身,轻轻拿过白雪手里的剪刀,“哐”一道响丢到桌上,挽着她回了房间。
入夜,一场风波之后,裴确迎来了一个极其宁静的夜晚。
她侧身躺在窄小的铁丝床上,后背紧贴着斑驳墙壁,仍像小时候那样,凝眸望着妈妈的背影。
因为白天耗费太多力气,她今日的鼾声比以往更沉。
两人共用的薄被在她们之间漏出一道空隙,裴确拎着被子边,一点点往她后背掖紧实。
对妈妈的情感,其实很复杂。
小时候虽然经常挨打,但或许是因为血缘自带的亲情关系,她并不害怕她,也并不恨她,相反,她一直想要靠近她,拥抱她。
她总觉得,妈妈同她一样,都是没做好准备,便突然被放逐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
所以当她遇到困境,她也会手足无措、会寻不到解决方法、会不轻易放过自己。
从始至终,她需要逃离的,也不是妈妈挥打到后背的长鞭。
而是整条弄巷,这个照不进一寸阳光,吃人肉、喝人血的地方。
裴确蓦地想到袁媛。想到她们之间的十年情谊。
想到人与人之间的链接,少了血缘竟变得如此脆弱,仅需一场简短对视,也就此画下句号了。
初春时节,头顶半开的门缝吹来一阵风。
她缓缓阖上双眼,忽然想起回忆里的某个场景。
彼时她还能随时走进袁媛家,坐到那张她搬来的小木凳上,听着王柏民站在稍高一阶的门槛娓娓诵诗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心里悠悠地接上诗的下半句,“料峭春风吹酒醒......”
而今,那阵春风一路吹过四季,吹过如梭光阴,吹成侵袭她周身的刺骨寒意。
裴确不禁打了个冷颤,双臂环抱在胸前,后背又往墙面贴得更紧实了些,不让冷风钻进去。
满心怅然地想,是该醒了。
-
这一觉睡得太沉,裴确迷蒙地睁开眼后,发现床畔已经空了。
白雪不在家,她走出堂屋,看见挂钟的指针刚过上午十点,江兴业房间门的锁头开着,里面没有削木头的声音,他也不在家。
她走到水缸旁,舀了盆清水洗完脸,一转头,看见挂在对面水泥墙上的镜子。
家里只有这一面圆形镜,边框围一圈红色塑料,背后贴着掉色的金囍字,支架倒扣过来挂在铁钉上。裴确常看见白雪常站在那里梳辫子。
远远地,她的目光停在那扇镜面,瞥见自己耳朵上方一角,只剩一小撮参差不齐的发丝飘着。
默视片刻,裴确屏了口气,抬脚朝着镜子正中心走去。
视线的焦点依次从下巴、鼻翼、眼角,一寸寸往上挪,最后定格在自己深一块浅一块的头顶。
站了半晌,她忽想起昨天被她随手扔到桌上的铁剪刀,她把它拿到手里,重新站回镜子前。
刀刃部分生了层铁锈,并不锋利。
难怪昨天妈妈花那么大的力气,贴近头皮的发根仍旧参差不齐,像一座小山,斜斜地冒在那处。
指尖捻到最长一撮顺到发尾,她举起剪刀,刃锋放平,咔擦一声剪下去。
再拿起另外几簇,都照着最短的那簇尽量修整齐。
裴确盯着镜子,专注整理自己时,忽听见隔壁传来一阵豁然开朗的笑声——
“哎呀美琴你就收下吧,这是我特意给媛儿包的红包,我打小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可疼着呢,现在又认了我做干妈,我这肯定是要表示表示的呀!咱以后就是亲上加亲的一家人了,千万别跟我客气!”
“还有哇,你之前不一直和我说想抱孙子嘛?我正好约了老家一位专门看事儿的大师过来,建发已经到车站接去了,下午叫他过来瞧瞧,是不是你家里的风水不对,调整调整,争取明年媛儿和柏民就生个大胖小子,”
李雅丽的打鸣嗓穿过透风水泥墙,絮絮传来,
“我们一成长大了,也懂事了,今早就和我说趁着年轻,要到省会城市去闯一闯,估摸着这会儿火车都开了吧?等他在那边好好学一门技术,以后赚了大钱呀把我们都接过去享福!”
手中刀刃剪到最后一根发丝,裴确忘记松手,瞬间合拢的剪刀划到指尖。
没流血,但足以让她醒过神来。
她知道,李雅丽这番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第一想告诉她,袁媛现在是她半个闺女了,肯定不会再去给她当什么目击证人。
第二是告诉她,吴一成已经不在弄巷,逃出去避风头了,她就是再跑去警察局报案,他人跑了,也于事无补。
思绪回转,裴确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头七零八碎的长发,能用指尖捻到地方她都大致修剪平整,只剩下后脑勺的位置,因为胳膊肘弯不过去,仍散落几缕发丝来。
她眨着眼,伸手抚了抚,分辨不出美丑,只觉感慨。
头发断了可以再长,长不齐的可以修。
但重新长出来的,无论外观看起来如何相似,都与之前那把完全不同了。
好似分秒流逝的时间,产生裂缝便无法修补的关系。
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裴确回了房间,掀开床尾被角,拿出之前攒的钱,每张抚平了数,只剩五块六毛,再加两枚一分硬币。
她把它们团在掌心握了握,随即倾身,抽开装衣服的纸箱,翻出一件连帽外套穿身上,拉链拉到顶后扣上帽子,顺手将钱揣进衣兜,一路埋着头快速离开弄巷。
刚走上街道不久,裴确就路过了很多面前摆着一面立镜的理发小摊。
接客的座位只有一个,老师傅也只有一个。他们穿差不多的宽松条纹衫,手里拿把传家剃刀,没活干的时候背着手,看旁边凑堆儿的老头打桥牌。
他们大多收费便宜,刀法也快。
只是这露天的环境下,周围尽是闹哄哄的人群,如果在这里脱下帽子,那她一定会瞬间成为众人好奇目光的聚集点。
于是想也没想,裴确转身攀上悬索桥。
沿着平直街道走了十分钟,脚步一转,她终于找到一家门口放着三色花筒灯,有天花板的正经理发店。
攥紧兜里的一把零钱,她迈上三步台阶,手还没摸到门把,坐在柜台的年轻男人一路小跑过来,拉开门侧到旁边,邀请道:“中午好呀亲爱的,今天是想洗头发还是做造型儿呢?”
裴确盯着他一头飘逸的羊毛卷,哽咽片刻,怯声问道:“......你,你好。我想请问一下,五块钱,能不能帮我——”
话没说完,那扇推拉门无情地呼过一道闭门羹,羊毛卷扯着嘴角,鄙夷的语气从门缝中扑来,“呵呵,您很幽默哈。”
他重新坐回柜台后,裴确才瞧见贴在挂镜上的价目表,光是剪头那一档,最低也得十块钱。她差了一半。
垂着头,她重新走回街道,正想着从哪里去挣剩下那五块钱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醒醒!”
裴确侧身,看见从街尾一路跑来的檀樾,顿时眼光发白,双手揪着帽檐收口把脸埋得更深了。
只是当他在身前站定,透过指缝虚掩的缝隙,她窥见少年那双每次望向她依旧明媚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流转一圈后,竟连一丝错愕也不曾闪过。
蓦然,她松开手,放低所有防备。
似乎每当她想要躲避,他早抢先一步找到了化解的方法。
在我以为你还离我很远的时候,其实你已经悄悄站到我身后,展开怀抱,随时准备接住我。
出神半晌,手腕已圈来一道熟悉的温度,裴确抬头,对上檀樾的眉眼。
他冲她弯了弯唇角,朝方才那家理发店下巴一抬道:“我陪你一起进去,别害怕。”
“可我......”她羞赧地摸着荷包,抬头瞧见那扇门忽然被从里推开了。
第29章 余震 “醒醒说什么都好”
“诶小姑娘, 你快进来快进来,刚刚是我不小心给弄错价格了。”
羊毛卷重又换上那副谄媚神情,热情地向她招手道。
白纸黑字的价目表贴着, 裴确不知道他能弄错什么。
但不等她想,脚尖忽往前一栽, 檀樾已经牵着她上前,两人大方地迈进店内。
一走进屋,哗哗的吹风声和异样香味扑面而来。裴确第一次进理发店, 忍不住好奇,转着头粗略环视了圈。
店内面积不大, 各处贴着发型夸张的海报。她的正对面总共并排着三个黑皮靠椅,每个正面都竖着一张一米高的立身镜。
“来,坐这里。”
羊毛卷插上吹风机,打开后先“哗哗哗”地对着椅垫吹了两下,细碎头发飘到瓷砖地面,绕着中间扩成一块圆。
她盯着地板还在犹豫,身后的檀樾忽轻轻推了她一把, 然后从容地走到她旁边另一个空位坐下。
经过放着两盆绿植的收银柜台,裴确小心跨过座椅脚踏,屈腿, 身体僵直地靠着椅背。
对着眼前清晰镜面,她看见羊毛卷已经收好吹风机, 双手扶着她椅子两侧,翘起一只脚,不知在底下“嘎吱嘎吱”地踩着什么,她只觉镜子里的自己好像长高了些。
“哟,小姑娘之前玩摇滚的是吧?这发型有点特别噢, ”固定好高度,羊毛卷绕着取下帽子的裴确看了圈。
“师傅,我只是想把它修齐整点,可不可以收一半——”
“钱的事你别操心,”羊毛卷打断她,视线又快速回到她头顶上,直言道,“但你这个剪齐整,不如直接剃光算了,我看你发质不错,后面新头发应该也能长挺快的。”
出门前,其实裴确已经做好了剃光头的准备,可眼下当她真的坐下来,从这张镜子里一览无余地审视着自己时,仍莫名有些畏惧。
于是时间分秒倏过。
她抿着唇角,沉默的间隙里,只觉手背忽覆来一道暖意,侧过眼,发现檀樾正眸光若水地凝视着她,眉眼轻弯,鼓励道:“别害怕,我陪你一起。”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檀樾身后站了另一位理发师傅。
拿一把标尺梳,把他的头发梳上脑门,拢到手里后勾头问他,“留得这么好的头发,剪了多可惜,你确定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