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确应完声,开始麻利地穿工服带工牌,揶揄道:“我的客户还能是谁?走吧关战士,让我看看你是怎么问候他的。”
“诶等等等等......”关嘉浔腿软地扯住她,“裴组长,你不觉得这事儿奇怪吗?他上次和你说给工作群发图片,现在图也没发,直接跑到设计院来找咱们开会,还没提前知会一声,这该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关嘉浔脸色一白,“上次去现场也只叫你一个人,会不会是你听漏了什么,犯错了,被他给抓到了?”
裴确默了会儿,回忆起那天与萧煦远的见面,除了他递来的那叠题册,实在想不出别的。
难不成,真是因为她空了十多道题?
见外面没动静,陈烟然探出头又催促了一遍,语气十分不好。
提上口气,裴确抓起脸色惨白的关嘉浔走进会议室,身后跟了其余六位同项目组的成员。
尽山的A会议室约六十平左右,为了迎合设计院的整体美感,风格仍以简洁的原木风为主,一般接待重要客户时才会使用。
“吱呀——”
推开厚重的实木大门,鼻息出瞬间飘来隐隐沉木香。
裴确单手抱着一叠文件夹,从进门后一直埋低视线,半靠在她身上的关嘉浔还没缓过劲儿,腿软,直接在最靠外的位置坐下了。
沿着圆边橡木长桌,裴确继续往里走。
与大门相对的是整扇落地明窗,她盯着木纹砖,瞧见脚边光线愈发明亮,知道快接近窗口位置。
走到最靠近领导位的旁边,跟在她身后的同事依次落座。
她拉开左侧靠椅,跟着坐下,视线紧盯自己面前的灰色文件夹,余光瞥见落地窗外养了一池夏荷的水塘。
须臾,耳畔嘎吱一声,实木门推开又关上后,静音玻璃将屋外细碎的喧闹统统被阻隔在外。
一片寂静的会议室内,紧接着响起一阵高跟鞋的噔噔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近前,简短的椅子拖拽音后,她听见陈烟然落了座。
“我们又见面了哈裴小...啊不,裴组长。”
裴确仍埋着头,本等着坐在领导位的陈烟然开口,不曾想从耳边响起的话音,竟是本该坐在她对面的客户,萧煦远。
愣神半晌,她才掩去略惊愕的表情,握住他的手,“萧总好。”
两人打完招呼,她正准备抬头去看对面的陈烟然时,肩上忽又搭来一双手,陈烟然的声音转而从头顶传来:
“萧总,裴确是您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也是我们设计院数一数二的优秀员工,有什么问题你们今天可以在这里聊清楚,她一定能解决好您的需求。”
话音将落,揽住她肩膀的力度蓦地向下一压,陈烟然俯到她耳畔,低声道:“我下午要去跑几个现场,这边交给你搞定,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吧?甭管他提什么要求,先答应就是了,要是太刁钻的就等我回来一起商量。”
不等她答应,陈烟然已经站直身,同萧煦远客套两句后,又踏着高跟噔噔走到门边。
在她推开门的同时,屋外嘈杂如浪潮似的涌进来。
但在裴确抬眼望向对面的瞬间,连带映入她眼帘的那张脸,仿佛再次关合的实木门,倏然遁入无声。
她看见自己身边扩出无限大的空间,她又置身那片空茫之地的正中心,目及之处尽是漆黑,寻不见一丝亮光。
而现在无论往哪处走,也都再找不见发誓说会永远站在她身后的少年。
找不见......曾被她亲手推出边界的檀樾。
第32章 摧毁 “檀樾,我不会缠着你”
“都到齐了哈, 那由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檀樾,檀先生, 我的合伙人,今天过来是和我们一起敲定最后方案。”
萧煦远的声音从身畔适时响起, 裴确醒过神,与檀樾的第二次见面,他眉宇间的疏离淡去许多。
“这位...檀先生也在我们工作群吗?”缓过劲儿的关嘉浔直愣愣问道。
“他之前一直在国外, 前几天刚回国,微信号都还没开通呢。”萧煦远接话。
两人说话间, 裴确垂低视线,打开手中文件夹随意翻了几页,尽量拢回注意力。
随即转头看向萧煦远轻声询问:“您今天过来,是因为上次图稿没标注到的地方太多,不方便在群里说吗?”
萧煦远听完明显一怔,像是被问懵了,良久才恍然大悟道:“啊对对对......我们今天来就是因为上次那个, 那个......”
他那了老半天,偏着头冲旁边的檀樾挤眉弄眼。
但檀樾的眼睛,从裴确走进这间会议室开始便一直定在她身上, 压根没功夫搭理他。
气得萧煦远在心底大骂他三百回合,回过脸来, 余光忽瞧见角落几盆绿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连声道:“盆栽!对对...就是我走廊的那些绿植,出了大问——”
“不对呀萧总,当初那些常春藤和富贵竹, 都是您亲自去花卉市场订完直接送到现场去的,我们这边只帮您做了摆放的示例图呀。”
他话没说完,组里负责杂务的小黄忙应声。
今天这个会议来得蹊跷,此刻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如临大敌,生怕最后这纰漏出在自己身上。
毕竟是老板的客户,得罪不起。
“那就是摆放的问题嘛!”萧煦远捉住他话里的小辫子,语调一下从容了,“画的朝向不对,晒不到阳光,导致它们枯萎太快,我这还没开始正式营业呢,枯叶掉了满地,寓意多不好。”
“只是...盆栽的摆放角度吗?”
裴确虽然听明白了,但还是有些不明白。
萧煦远连连点头,“我个人在这方面是很讲究的,裴组长,你看你上次来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我才没注意到,但等这天一亮吧,这问题就很明显了。”
“那既然不是图稿的问题,您看现在刚好是太阳当空的时间,我带着他们去现场,直接按朝向重新摆可以吗?”
“诶哟!那哪儿能啊!你们尽山云集了各大美院的尖子生,搬东西的劳力活还是交给工人去做,但你们为这个项目前后忙活大半年,确实辛苦,这点小事找个空间感最强的人来负责就行,
“这样吧,我正好准备了一场测验,按我说的物体,大家现场作画,构图造型位置什么的,随意发挥。被选上负责这件事的,我还会额外补贴一笔奖金。”
这开会方式实在太新颖,萧煦远话音落地了好几秒,整个会议室都没一个人反应过来搭腔。
“我个人真的、真的,十分在意这件事。”
萧煦远见状,扭过头,眸光锁在裴确脸上特意强调了两遍。
“可以的没问题,”裴确忽回忆起陈烟然地叮嘱,推椅起身,口吻正色道,“但大家手里的笔记本尺寸不统一,为了方便萧总察看,我出去拿些空白的画纸来。”
“裴组长我去吧。”
坐靠门位置的关嘉浔举起手,膝盖站了半截又腿软地靠回椅背。
她大概是以为,自己刚骂萧煦远的话一定被他给听到了,才会想出这么损的招儿来折磨他们。
裴确安抚地冲她摇摇头,走出会议室,很快抱了一大沓A4纸回来。
从外向里挨着放到组员桌面,因为害怕他们万一紧张手抖,每个人她都多发了四五张左右。
可刚慌乱中实在拿的太多,裴确回到位置坐下后,手里竟还剩了二十多张。
指尖翻着纸角,正想匀出一半时——
“叩叩。”
——正对着的前方忽轻敲了两下她的桌面。
“也给我一张吧。”檀樾的声线,连带尾音都极轻。
但裴确心里仿佛经历重重震荡,手指慌乱地翻过几页,埋着视线双手递出去。
没察觉自己递了整叠。
手臂伸到最远,她捏着的纸尖一角正好搭进檀樾半个掌心,他刚想往后拿,裴确这才睁眼看清自己空荡桌面,又赶忙缩紧向回拉。
最顶上的一张白纸,在他们拉扯间被扯起几道痕,仿佛忽而隆起的山脉。
两人同时抬头,眼眸中的情绪不加掩饰地被对方捕捉。
“......”
独剩萧煦远在中间,盯着“恋恋不松”的两只手,像是在看古早的诺基亚开机画面。
满脸黑线地伸手,从一沓A4纸中间掏出一个洞,上下一提,再往左右一推,笑眯眯冲两人道:“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
他话音一落,安静的空间接连响起摁笔帽的咔嗒声,好似真的进入某场考试。
“先在纸上画一个房子吧。”
“不是画盆栽么?”
萧煦远说完,底下冒出一句疑问。
半秒后,小黄自言自语干笑道:“对的对的,没房子怎么画盆栽嘛!”
裴确盯着手里的空白纸页看了良久,手抬了又放,觉得小黄说的有道理。主体既是盆栽,房子就没那么重要。
笔尖挪到角落,她寥寥几笔画完了一个矮房,有烟囱、田字窗、一扇门。门比窗户还大。
不到十秒她便画完了,耳畔时不时传来一阵奋笔疾书的沙沙声。
片刻,萧煦远的声音从身旁絮絮响起,“画完房子后,就画一棵树吧。”
树是主体,面积占得大。
裴确下意识将画纸转成横面,刚才画在角落的房子翻倒向一边。
落笔时,她脑海中出现了很多记忆中的场景。
她想到与檀樾见面的桂花树,想到等待袁媛的榆树,想到独自待在檀樾家,靠着石井仰头看见的乔木。
笔尖从高往低,蓝黑墨水在白纸上描出一根纤细树干,点出树皮的年轮,延伸微风拂过时弯曲的枝杈,枝杈上的绿叶被风吹起来后会落到地上。
然后她开始画落叶,卷曲的、平直的、枯萎的、莹绿的......画了很多很多。
画到最后,那些落叶几乎铺满了整张白纸。但仍觉少了些什么。
裴确握着笔杆思索半晌,而后沿着枝干,从左向右画出一圈树围,把整颗树和底下的落叶统统包裹进去,一片不落。
等再次转回注意力,她才发现自己耳畔那阵沙沙声消失了。
抬眼,扫见与她并排坐的组员不知何时已离开,只留下摆在桌面画得十分齐整的“作业”。
萧煦远正歪头盯着裴确手里的画,一看她抬起头,忙回神道:“裴组长你坐会儿,交给我来收吧。”
音落,她手里的纸“唰啦”一声被抽走,本想起身去帮萧煦远。
谁料他竟跟个陀螺似的,滴溜一圈把纸全部收齐后,突然站在门边摸出手机贴到耳边,“喂,陈主理呀?对对...多亏了裴组长都弄完了,我马上到你办公室来。”
他夹着一叠纸,用肩膀推开门,大声讲着电话的同时,还直冲裴确作出稍等会儿的手势。
又是一阵屋外的嘈杂音,整间会议室重新安静下来。
裴确回过神,想起陈烟然刚说她下午要去跑现场,怎么会在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