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时将她俩推翻的矮胖男人,如今像只翻壳的乌龟,任白雪骑到他滚圆的肚皮上,动弹不得半分。
“你知道我被你骗进弄巷后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一睁眼就会跑去二手书店,待到关门,为的就是找到当年高考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和卫彬彬试卷上相同的解法,
“卫俊才,像你这样只看重结果的人,一定从没关注过,那年望港镇只有两名学生得出了这道题的正确解,一个是理科状元,而另一个,就是被你偷梁换柱的王柏民!
“从小你就拿卫彬彬和我比,比不过你不骂他,反倒跑来怪我太聪明。我不愿意帮你儿子高考作弊,你就去祸害别人。还好他随了你,一辈子吸家人的血,没出息!
“他三年吊车尾的成绩考上清大,学校拿他当宣传范例,高考试卷贴在公告栏供人观赏,多可笑!但也多亏你们的狂妄和愚蠢!让我抓到你们的马脚,那卷面的内容我一笔一划全背下来了,我要你现在就拿这本习题册去和卫彬彬当年考卷做对比,你敢吗?你敢吗?!!!”
白雪积压心中二十余年的怨愤,变成此刻控诉的无穷能量。
她话音铿锵,咬字清晰,找不见丁点昔日疯癫的影子。
而裴确站在不远处,妈妈的形象在她心里忽而变得很陌生,一时竟觉恍惚。
一种模糊的知觉膨到她胸口,仿佛随时都会喷薄时,倒在地上的矮胖男开始气急败坏地反击——
“你这个疯女人!我姐是怎么死的?还不都是你这个不孝女害的!要不是你念大学的时候跟那个什么物理系教授汪鸣不清不楚,最后非要跟着人家私奔,你爸妈能为了找你出车祸吗?!”
“我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我已经承担所有后果!而你!卫俊才!你装哪出的猫哭耗子?当初我父母头七还没过,你趁我晕倒住院,把我的东西全都扔出去,占了我家房子,还以我妈唯一血亲的关系,将我爸妈的全部财产转到你名下,可你仍嫌不够!仍嫌不够!!!
“我出院当天,你伙同一个媒婆把我拐到弄巷,说我是个克夫命,还谈过男朋友,只要有人愿意娶我,就给他五百块钱。五百块啊!你占了我家五十万呐卫俊才!
“我真的恨透了你!但为了逃出弄巷,逃出那间暗无天日的窄屋,我求过你!我说了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把我放出去......结果当晚,你就找到欠了几百块高利贷的残疾人,强/奸我,用铁链把我拴在弄巷,让我怀上他的孩子......”
“满嘴胡说八道!明明是你白雪败坏我卫家家风在先,我姐是大学老师,白永宁原就出生高知家庭,我们一家子书香门第,不把你送走,以后丢的是我卫家十八代的脸面!你妈在天之灵更是不会认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卫俊才,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试图用这些传统礼教来规训我、谴责我。你以为,把这些全算到我头上,你就能平安无事度过这一生了吗?你做梦!
“我知道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你仍有千万种理由为自己脱罪,也没人会信我这个精神失常的疯子说的话,但我今天来是想要告诉你,我不会再为此选择逃避,不会因为过去种种经历感到耻辱,我完全承担我自己的因果,
“而你,卫俊才,你同样有你要赎罪的东西,这果不落到你头上,便落到你儿子卫彬彬头上,落到你子孙后代祖祖辈辈头上。我一定会在阿鼻地狱等你,然后亲眼看着你,挫骨扬灰,永世受刑!”
一语落地,周围哄闹人群跟着安静。
白雪的字字句句如铁钉,一寸一寸砸进裴确心底。
她仿佛刚经历一轮巨大的轰炸,周围尽是废墟,她站在张牙舞爪的钢筋丛林,却觉得四处尽是光明。
那光来自拨开迷雾后的远方,来自笔直长路的另一端,它仍旧望不见尽头,但此刻她清楚知晓,只要她肯朝前迈出一步,那光就会接纳她。
在这场由万千愧悔而生的抵抗里,妈妈已为她做了最好的示范。
所以她不再恐惧,不再赋予伤痛任何意义,只需承认它,勇敢地面对它。
......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人群忽然传出一阵窸窣音,裴确瞬间醒神,冲到白雪面前,挽起她一只胳膊往相反方向跑。
两人刚钻进人群,另一边便走进两名穿天蓝制服的年轻男人,视线扫回瘫倒地叫唤的矮胖男身上。
“唉!杨凯杰,我就说这一家人掐架的家务事儿,咱派出所不管,你非要来,那一会儿你自己审讯,我晚上得陪女朋友吃饭呢。”
“一家人?”杨凯杰斜睨他一眼,冷声道,“你眼睛瞎了。”
“你......!”郭翔梗了半晌,咬牙忍了。谁叫人家舅舅是这片区的所长呢。
眼见刚跑走的两个身影愈变愈小,杨凯杰缓出一口气,甩着黑皮鞋上前,踹了踹不停哼唧的卫俊才几脚。
“行了,赶紧起来,别挡在这里影响市容了。”
“哎哟警官!您可算来了!我一良好公民,正好好吃着早饭呢,结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女疯子,你看这给我欺负的!”
卫俊才立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满脸委屈地开始诉苦。
见杨凯杰不接茬,又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朝方才裴确逃跑的方向指。
“就是她们!两个女疯子莫名其妙冲过来打我,警官你快去,把她俩都抓到牢里!”
杨凯杰皱着眉,扭着身想摆脱卫俊才的猪手时,他忽地双手一紧,龇着牙,堆笑道:“但是警官,我得先提醒你,听说那女的家里有遗传精神病史,她要是说些什么胡话,可千万不能当真的啊!”
耐心耗尽,杨凯杰猛地甩开他,头朝路边警车的方向一偏,“走吧。”
“诶...?我?我吗?警官我是受害者啊!”
咔啦一声,杨凯杰取下别在后腰的手铐,丁零当啷在卫俊才眼前晃了晃。
“你自己走,还是要我请你走?”
-
裴确牵着妈妈的手,两人一路逃出混乱人群,穿过悬索桥。
彼时正值清晨八点,街道摊贩与行人最聚集的时刻。她们回到弄巷口,重新涌进一片哄闹中。
踏进巷道后,她们向前的步伐逐渐不一致。
白雪仍把那本习题册紧紧抱在怀里,越往里走速度便越快,她出来时跑丢的那只布鞋,裴确已经重新给她穿好。
但刚回来的路上,她太着急又把自己的鞋跑丢一只,害怕被警察追,不敢回头捡,现在只能跛着脚跟在白雪身后。
路面小石子摁着裴确的脚心,隐隐刺痛,她勉强走过一半,不自觉减缓速度,两人间隔着的距离变远。
拐过弯,她单脚跳着往前追了几步,却瞧见妈妈的身影经过家门,笔直地朝袁媛家走去。
裴确愣神片刻,手抓着铁门栏杆,白雪抬手将门拍得“啪啪”作响时,她面前的门也忽然开了。
重心不稳地朝前一栽,她踮着脚忙将身体靠向旁边泥墙,一抬眼,看见江兴业正划着轮椅从家里出来。
两人同时一怔。
显然,江兴业也被站在门外的裴确吓了一跳。明明住在同一屋檐,他并不知道这对母女什么时候出的门。
无言对视半晌,裴确垂低视线,退到旁侧,让江兴业的轮椅划到巷道。
他从面前经过时,她瞥见他腿上放了个鼓囊囊的袋子,撑紧的袋身透出一截木色。
今天是周一,各工艺品店收手工木雕的日子。心里清楚他这是要去交货换钱了。
江兴业的轮椅颠簸地翘出门槛,一顿一顿地朝着巷口方向去。
视线凝在他羸弱的背影,裴确忽而想起白雪掐着矮胖男时说的话,蓦然,一股从未有过的恶心感直抵心口——
对妈妈天然产生的爱,裴确似乎从未在父亲身上感受过。
那些她当时想不通的情感,在逃出弄巷的很久以后,才忽然寻到答案。
在北城的生活刚安定不久,裴确给自己报考了一所成人制本科院校。
学校有一次开设公开课,内容关于父母与子女间的关系。她坐在了第一排。
导师在黑板上分别写下“母爱”与“父爱”。他讲,母爱向来是无条件的,因为你是你母亲的孩子,所以她爱你。同时,母爱不要求你为她付出,不索取你的回报。
如果她存在,便是对你的恩赐;如果她不存在,谁也无法为你创造。
父爱是有条件的。他需要你的服从与报答。
在你降临之初,父亲代表某种权威,在清晰认识这个世界前,你内心的铁律都由父亲为你构建。
但江兴业的父亲角色,在裴确的人生里是缺位的。
当她好不容易建立起自我世界的秩序,懂得分辨对错时,却忽而发现,这一切竟与江兴业完全相悖。
她所认知的世间铁律,也并不由父亲构建,相反,是由他摧毁。
——因为她的“父亲”,和吴一成一样,都是侥幸逃脱的强/奸犯。
......
“吱嘎...吱嘎......”
江兴业摇着轮椅,不回头地靠近巷口,橡皮磨过石子路擦出细微声响。
直到他转过弯,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时,裴确身后又传来一声开门声。
她侧身,看见袁媛家的门开了。
“白...白雪姐,你怎么来了?来找柏民呀?他刚走,去补习班给学生上课,得中午吃饭的点才回来,要不——”
“没事,我就在你家等。”
熟悉的声音从隔壁门里传来,白雪抱着那本习题册,不等袁媛把话说完,便径直撞开她的胳膊进了屋。
一阵落锁声后,四周重归寂静。
裴确重新站回铁门边,正准备进屋,忽脚尖一顿,转头,朝头顶的塑料顶棚望去。
天很净,像刚泼开一盆清水的地砖。
云团分散,翻卷成山,涌动成海,每过一秒就有一秒的样子,不可复制,如充满期待的未知。
在她视线停留的几秒钟后,渐渐缩成细长窄路,仿佛蛇信,吞吐着延至她脚下,但很快止在半空,踮脚便能碰触的位置。
也是很久以后,裴确才后知后觉。
原来当时她与江兴业、与白雪、与整条弄巷,已然转入一条名为命运的轨道。
且无可避免地,奔赴各自人生的结局。
......
那天下午,白雪从袁媛家回来后,裴确晚上躺在房间,时不时听见隔壁传来撕心裂肺地痛哭与捶桌声。
她大概猜到原因,与妈妈说他被顶替的高考分数有关。
自那之后,裴确常常在去找檀樾的路上碰见王柏民。以前她很少见到他,因为他每天都要准时准点去补习班教课,总是早出晚归。
有时两人在巷道碰见,他像是一道幽魂,整个人摇摇晃晃的,身型也消瘦很多。
那副黑边眼镜从鼻梁滑下来,卡在他永远垂低的视线。
有时她在街边看见他,身前挂着纸板,用记号笔写血红的大字,飞速划过的车流吹起纸板边角,重又拍在他胸前,像一记反复扬起的耳光。
吕美琴和袁媛也在,半跪在地上扯着他袖子求他回家,王裕忠坐在路坎旁,一言不发地抖落满烟灰的烟杆。
“我那天好像在附中看见他了。”
裴确回过头,对上檀樾的目光,“附中?”
“嗯,他在校门口举着纸板,说要求查看当年他被顶替的高考试卷。”
“然后呢?”
“然后就被保安拽走了,”檀樾轻描淡写,“学校领导觉得这件事会毁坏学校声誉,前几天已经增派保安在附近巡逻,他一出现就会被赶走,说是...影响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