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檀樾是个例外。
四季云顶的住宅多为古典的小洋楼风格,一幢拢共七层,每个底楼住户有一片可自行打理的花园。
檀樾的家就住在第三幢的底楼,裴确每次悄悄去找他,走的都是那扇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庭院门。
底楼的花园不算大,二三十平左右,但户型很方正。
檀樾的妈妈在里面铺了条石子路,对着门厅的右侧位置砌上一块圆形石井,弄成日式汤泉的造型当鱼缸,养了几尾锦鲤。
石井的面积宽展,能把裴确瘦弱的身板遮得严严实实。
她藏在它背后,一直躲到十八岁,除了檀樾,没人发现过她。
那时望港镇的天气常放晴,裴确靠着石井,耳畔听着檀樾的背书声,一呆就是一下午。
檀樾的声线很柔,像被风拂起的丝带尾端,总是轻易钻进她耳朵里,绑成一段牢固的结。
以至于后来,裴确在试卷填古诗的下半句时,脑子里回忆的不是书本上死板的字,而是檀樾在她心里留下的回音。
每逢周末,檀樾都有上不完的课。
但他很聪明,学得快,所有作业都能提前完成,然后会按照两人约定好的那样,打开电视,调到播放哆啦A梦的频道,摁大音量。
趁妈妈出门的间隙,檀樾会打开阳台的推拉门,把零食放到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那样无虑的夏天,曾无数次穿插在裴确的记忆里,支撑着她度过了许多个暗无天日的长夜。
如今,二十七的裴确回到这里,曾经的花园早已杂草丛生,石井周围尽是成片青苔。
里面的锦鲤不再游动,少年的诵读也与岁月一同消逝。
眼眶泛酸,裴确收了目光,走进单元门。
第一次站在这扇正门前,屏住呼吸,抬手,指尖轻叩。
“咚、咚。”
即便心快跳出嗓子眼,敲门声仍是干脆利落。
裴确微垂着头,双手缩进工服的袖筒,不自觉绞成了一团。
一秒、两秒、三秒......
不知过了多久,裴确只觉自己眼中的画面越来越黑时,耳畔终于传来一道清脆的“咔嗒”。
伴随冗长的拖音,门开了。
她抬头,坠进一双琥珀色的深潭。
檀樾倚着门框,眸光从裴确全身淡然扫过,头微偏,语气疏离地开口,“请问,你找谁?”
心跳停拍,裴确局促地埋下头,嘴里那句对不起找错了,忽被门内传来的另一道清亮女声给打断。
“谁啊?”
一抹靓丽身影从檀樾身后款款走来。
她穿剪裁合身的鲜艳半裙,披一头浅金波浪卷。
三两步走上前,盈盈一握的腰肢倚到旁侧门框,双手轻挽,和檀樾同样地两眼一扫,语气戏谑道:“你不是说,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是留给我的么?”
如此让人难堪的话,由她嘴里说出来竟显得十分坦诚。
裴确不自觉后退半步,连同方才打量她的余光也一并敛了回去。
她太过耀眼,身上有着住在塔尖中心的人与生俱来的光,随时可以把她晒成一捧灰。
而更令裴确感到窘迫的,是她与檀樾站在同样的高度上,任意打量着她。
他们才是同类。
“周展宜!”
脑中思绪混乱时,裴确眼前猛然划过一道风。
方才满眼疏离的少年越过她,伸手捉住了正欲离开的女生的手腕。
周展宜转身,发丝浮出一阵甜花调的香水味。
她无奈的眸光地往裴确身上扫视一圈,冲着檀樾笑,“我又不会跑,随时恭候。倒是这位美人儿,你不如先哄哄她,我看着...她好像快哭了。”
裴确缩着肩,听见单元门推开又合上的声音。
她也想逃,但身体就是僵直地杵在原地,直到急促地呼吸快把她淹没,那道她期盼的视线才终又回到她身上。
“裴确?”
他唤出她的名字,像是念了一个十分拗口的字音,生硬间夹杂着一种不确定。
裴确看向檀樾投来的目光,仿佛比她七岁那年跳进的水潭还要冰冷刺骨。
她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用何种方式去填补,填补她与檀樾之间,这空白的十年。
外面起了风,晦暗不明的楼道里飘进阵阵桂花香。
裴确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与檀樾初见时,正好也是这个季节。
第3章 初见 “檀樾向她鞠躬,说了声对不起”……
裴确与檀樾初见那年,望港镇正在经历一场十分罕见的极端天气。
虽早已是立秋后的九月,但高达四十度的日温仍吐出麦浪般翻涌的热气。
像是把后羿射掉的几个太阳,全挂在了这座南方小城的头顶。
七岁的裴确手里攥着编织袋,沿路从街尾的铁皮桶里翻找塑料瓶时,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个神话故事。
时值清晨,望港镇唯一一所国际院校的门口,汇聚了城市大部分的豪车。
他们有序地停在校门旁,仍嫌温度不够,轰隆踩着油门给室外燥热的暑气加温。
裴确双腿紧贴着路砖走,尽量避开灼热的车尾气。
弧形校门前,人群聚集的正对中心位置,立着一块巨型雕塑,刻成翻页的书本模样,上面站了几只展翅白鸽。
底下横着一块大理石板,写着赤红行草:嘉麟双语国际学校。
开学日,三两好友聚在校门外叽叽喳喳,阳光洒到他们面庞,衬得四周一片朝气蓬勃。
与他们不同,裴确对这条街唯一的印象,仅来自于路边每间隔一百米就会有的铁皮桶。
每天清晨,她都会从街尾一路搜捡到街头。
这里的铁皮桶称得上望港镇最干净,里面没有未熄灭的烟头,没有不明液体,大多是吃了几口的面包、喝了几口的果汁。
裴确站在桂花树的阴影下,视线回到手里空瘪的编织袋。
今天能捡多少塑料瓶卖去回收站,才是她现在该关心的事。
摒弃掉周遭怪异的目光,裴确在末尾一个铁皮桶前躬身,瘦弱的小手挨个翻开最上层的果皮纸团。
终于在桶底位置,看见了熟悉的天蓝色瓶盖。
她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踮脚却够不到,于是只得把半个身子都塞进桶内。
指尖刚碰到瓶身没握紧,背后忽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轰油声。
手臂还卡在桶口处,她根本来不及躲闪,脚踝便被扑来的车尾气猛地一烫。
灼烫感滚过神经,裴确慌乱站直身,像只烈日直射下扭曲的蚯蚓,光脚在柏油马路来回跳了好几下消停。
黑色轿车停在校门中央,四周的嘈杂声忽而静了。
司机率先下了车,行至后座,倾身拉开车门。
仪态端庄的妇人不惧众人注视,绕过车头,款款行至另一边。
“咔。”
左侧车门跟着被推开,一个白衫蓝裤的男孩走下来。
“转学第一天,记得和老师同学好好相处,”女人红唇轻启,接过司机递来的小布包,递到男孩面前,“定制的牛奶记得喝完,一滴都不能剩。”
男孩面对女人站着,双手捏着双肩包的背带,冲她眨了眨眼,没有伸手接。
僵持片刻,女人提着袋子往前一送,径直推到男孩怀里,看了眼校门。
声线虽温柔,却有隐形压迫感,“檀樾,再不进去,就要迟到了。”
檀樾垂下眼帘,想了想,松开一只手,接过了小布包。
女人这才稍稍弯低身,抿起唇角,奖励似的捋了捋男孩额角碎发,没再说话,回到了车后座。
“嗡——”
“铛铛铛——”
车子的发动声和上课铃相继响起,男孩却并不着急,目送着轿车驶离十字路口后才转身。
裴确躲在铁皮桶后的桂花树边,此刻的校门前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四周寂静,把檀越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衬得格外醒耳。
白衬衫拂在男孩身后,在裴确眼里飘动着,仿佛被风吹融化的光。
她看见他走进围栏。踏上台阶。经过铁皮桶。快与她擦身而过......忽然,他停了下来。
顺着她追随的视线,直直地朝她回望。
目光在风中交汇,时间在那一瞬停止流逝,在裴确心里抵达了永恒。
她定在原地,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生得这般好看的人。
余光中,两道影子缓缓重合。裴确单手环着树干,被车尾气烫红的脚踝不安地往后躲。
蓦然,那影子折下去一截。
男孩弯下腰,动作十分标准地向她鞠躬道:“对不起。”
他琥珀色的眼睛太过透亮,亮得裴确能从里面看清自己的窘迫。
等她回过神来时,校门口连那零星的几人都没了,空荡荡的,只剩散落一地的斑驳树影。
它们在裴确的头顶轻晃,飘落下的桂瓣变成羽毛,挠得她心里跟着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