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脑勺抵着车窗,裴确几乎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到门边,整个人悬着,心跳得更快了。
她本想解释,但话旋在嘴边,一个连她自己也没想通的答案,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呵呵呵......”
周展宜瞧她满脸窘迫,没忍住,掌心掩去大半张脸,笑声爽朗清脆。
笑透了,她才微抚了抚眼角,语气暧昧地伏低身追问:“裴确,难道你就不好奇,我和檀樾是什么关系么?”
周展宜说完,不知兀自想到什么,手拍着方向盘,又咯咯地笑开了。
她五官本就生得明艳,着装和首饰也偏爱亮色,此刻整个人笑得花枝乱颤,像朵山间盛放的野玫瑰,淋着晨露,风情万种。
裴确盯着她轻晃的侧脸,竟一时出神。
她想,如果她是个男人,必然会在周展宜不经意的一颦一笑间,被勾得失了魂。
可惜身为同性,在艳羡之余,她只会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
“好吧,就算你不说,我还是猜得到,你也喜欢檀樾对吧?”想到自己竟用了‘也’这个词,周展宜唇畔一僵,忽而嘲弄两声,“是啊,像他那样各方面条件都优秀的人,还待谁都一副温柔礼貌的模样,的确很难让人不喜欢。”
话音点到心底,荡出几圈涟漪。
裴确想到过去与檀樾的种种,不自觉在内心附和。认同多一分,她心里的自卑便深一分。
不是不愿意承认,只是觉得与周展宜比起来,她连开口说喜欢他的资格都没有。沉默片刻,却听她蓦然话锋一转——
“但我其实,真挺讨厌他的,”周展宜的声音冷下来,拨弄着美甲上的链条,“其实我第一次知道檀樾还在念小学,那天我生日,爸爸妈妈带我去了游乐园,本来我们一家人挺开心的,结果晚上吹蜡烛的时候,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不能陪我了,
“他走的急,钱包放桌上忘记拿,我赌气想给他藏起来,结果钱包不小心掉地上,飘出一张照片——爸爸揽着一个陌生阿姨,中间还站着一个男孩,和我们在游乐园拍得一模一样,我问妈妈那个哥哥是谁,她合上钱包不说话,只催着我许愿......”
第42章 命运 “裴确,我恨他”
裴确设想过很多关于周展宜和檀樾关系的可能, 却唯独没想到竟是......
舌头在口腔里打结,一句笨拙的安慰还未出口,周展宜的视线忽转到她身上问。
“裴确, 你有其他兄弟姐妹么?”
“...没有。”
“那你小时候想有吗?”
抿着唇角,裴确摇了摇头。
“我也不想。而且你知道小孩子对于这方面是很敏感的, 我连我妈想给我生个弟弟都不让,更别说凭空冒出来一个哥哥了,”
拨弄链条的指尖忽顿, 周展宜望向窗外绿树,记忆随风飘远。
“所以后来我一个人坐车, 从巫山市去了趟望港镇,我打听到他念书的学校,直接跑到校门口,质问他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爸爸,”
“裴确,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檀樾的性格,他就像是一团弹性极强的棉花, 那天他没问我是谁,甚至也不生气,反而问我饿不饿, 带我吃饭,叫车把我送回家。”
周展宜柔和的声线回旋在车内, 恍然间,裴确仿佛看见了檀樾,看见了桂花树下,向她摊开装了满手心草莓糖的少年。
他的身影与周展宜的话音逐渐重合,却又在她下一段独白中被冲散——
“初三下学期, 我和妈妈被迫去了英国,伦敦多雨季,我们住在阴暗潮湿的阁楼,银行卡的钱全部冻结,只能去二手店变卖慌乱中带出来的衣物首饰,每天的食物只有打折的干硬法棍,连口水都得省着喝,直到我在星级酒店找到一份工作,遇见了......呵”
眸光一滞,周展宜苦笑几声,闭上眼,转过话头,“你知道,在我过着如此窘迫的生活同时,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哪儿吗?他就在阁楼窗外,我每天都能看见的那栋建筑里念书。”
“很可笑吧?裴确,我说讨厌檀樾其实是骗你的,我恨他,”周展宜眼尾轻扬,眼眶却亮亮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宋坤荷不会狠下心举报檀自明贪污,他被判无期徒刑,余生都要待在监狱里,妈妈为此患上重病,我的家也散了......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跟檀樾扯上关系,但上个月我接到狱警打来的电话,说檀自明在服刑期间病逝了,让我去处理,我本来不想管,可他生前买过很多保险,有很大一笔赔偿款,
“我爱钱,只有钱才能让我有安全感,所以我还是联系了檀樾,因为受益人是他。我以前叫檀嘉凌,改过名字的原因,檀自明的后事也只能他有资格处理。”
话音倏止,周展宜转头看向裴确,“你猜,我跟檀樾在国内见面,他第一句话是什么?”
不等裴确回答,她已经噗嗤笑道:“竟然还和十几年前一样,不问别的,也没想跟我争那笔遗产,只是问我生活过得怎样?”
“能怎样呢?”眸色一沉,她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裴确,其实我已经结婚了,对方是美国实验室的研究员,不爱我,还给我很多钱花,只需要每年过年陪他回国内老家,演场恩爱夫妻的戏码......但我有点受够了。”
抬眼瞬间,裴确捕捉到周展宜无声滚落的两滴眼泪,只是很快便被她勾起的唇角掩盖。
原来所有光鲜亮丽的外壳底下,只要探究得足够深彻,总能窥见其隐藏的腐朽伤口。
她转回视线,思绪忽而截断在一阵浅笑声中。
循声望去,瞧见周展宜歪着头,正神色认真地注视着她,“裴确,我好像...忽然知道了檀樾的秘密。”
她心口一紧,“......什么?”
“我以前是瞧不起他的,因为我们身上有种相同特质,即目标明确,很早就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可他却总像在原地踏步,把自己包装得像一套完美的程序,
“但办理遗产需要时间,这笔钱对我很重要,我只能天天跟着他才安心,也是这一阵儿,我发现他好像突然有了许多情绪,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你知道么裴确?神奇的是,檀樾的这些变化,竟然都是在你每次出现后逐渐向上叠加的。”
......
红日西晒,身畔的车流逐渐增多,飞驰越过柏油马路,掀起尘灰扑面。
周展宜的声音不知断在何处,裴确回过神来时,她已孤身站在地铁站的入口处。
回忆片刻,她想起来谈话的最后,周展宜的手机响了,她挂上电话,把她捎到这儿后便开车离开了。
站了会儿,裴确转身走进地铁站。
刷卡过完闸机,走下扶梯,她却不知该往哪里去,正好一辆列车抵达,她跟着上了车。
始发站,车厢内乘客零星,停到某个目的地后,两侧开启的门外忽涌上一大拨人群。
裴确本来抓着吊环,现在被四处推力挤到各处,活像只方形皮球,卡顿地滚动到角落。
肩膀越缩越紧,竖在头顶的几只手臂仿佛骨折般,摩擦着她的脸荡来荡去,最后猛地倒向同一边,在一阵播报声中轰隆挤向门边。
她瞬间失去所有抓力,夹在人潮间被迫下了车。
而后视线盲目地巡视四周,她望见地铁站的广告牌,才发现这里原是换乘大站,且时间已到傍晚六点,正值下班晚高峰。
班车一辆接一辆地载着乘客,载着永远载不完的疲惫,循环往复地向前、后退。
裴确逆着人潮,想去等人较少的最末车厢。
经过拐角时,她刚踏出一只脚,右侧即将关闭的地铁门伴随“滴滴”声,猛地冲出一道人影。
“哎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阿裴?”
半边身子险被撞飞,裴确忙埋低头道歉,却忽而听得一道熟悉轻唤。
她抬起头,视线定格在对面女生的齐肩发,脱口而出道:“佳...佳莹姐姐?”
总带着她去袁媛家补课的黄佳莹,送了她许多练字的田字格本。
她仍旧留着短发,只是齐刘海变成中分,一双杏仁眼此刻因为惊讶瞪得更圆了。
“天呐阿裴,真的是你,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你这张脸还是那么好认。”
黄佳莹扶正刚被撞歪的包带,亲切地捏起裴确两只手,仔细盯着她左瞧右看,发觉她真和从前一样,黑发如瀑,瞳仁比常人更黑亮,像面明镜似的。
“我们真是太久不见,阿裴,我去年回了趟望港镇,听说了当年......”黄佳莹嘴角一僵,忙转过话,“不提那些事儿,反正都过去了!对了,你怎么会在北城?”
“我在这边工作,你呢?佳莹姐姐,那年你考上嘉麟国际,毕业后去了哪个国家念书?”
两人说话时,列车呼啸着开过五六趟,地铁站内站着的人少去大半。
黄佳莹眼尖,扫见旁边空出来的一条长椅,忙牵着裴确坐过去。
她们并排坐下,手还互相握着,裴确看着她的脸,像是忽然回到那段无法再重来的夏天。
“其实我当年的英语基础太差,被迫留了一级,本以为出不了国了,结果那时候有个低我一级的学弟,好像家里还挺有钱,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把名额让给我了,”
说起这段往事,黄佳莹到现在仍觉得被命运眷顾。
“然后我如愿去伦敦当了一年交换生,又很幸运参与学校一个重点项目,拿到奖学金,半工半读才成功留在那边。我毕业那年,学校组织去加州理工参加学术交流会,阿裴,你猜我在那儿遇到谁了?”
黄佳莹握着裴确的手激动地直挥,“就是当年把名额让我的学弟!我说他当初怎么愿意在望港镇多待三年,原来是为了读更好的学校,不过后来我听说他又退学了,好像是因为家里的事,”
“阿裴,你还记得当时咱省爆出来的贪官么?对,那个贪了几个亿的檀自明,就是那个学弟的爸爸——
“唉!他也挺可怜的,那阵儿不过十八九的年纪,美好人生刚开始就遇上这事儿,估计背地里也没少遭受闲言碎语才退了学。而且我还听过更夸张的说法,说他爸贪污这事,竟然还是他妈去举报的......”
裴确的视线定在黄佳莹唇畔,随着她的话音,逐渐失去焦点。
“光顾着说我了,你呢阿裴?你当初是怎么到北城来的?”
黄佳莹倏然一笑,眼睛眯成月牙,凑近了些关切道。
刚连上的思绪忽而从中断开,裴确眨着眼,另一道记忆闸门被开启,过往不由自主地逐帧浮现——
十八岁那年,裴确走下从望港镇开往北城的火车,身上只带着三样东西:妈妈留给她的粉色鞋盒、袁媛偷攒许久的几百元零钱、一张身份证。
以及临走那天,杨凯杰曾让她背下的他的警号,他说如果遇到任何困难,不要冲动,先找到一家派出所,把这串数字报给当地警察,他们会帮她联系他。
站在偌大的车站广场前,目光所及,尽是连梦都不敢梦的豪华景象。
那瞬间,裴确深感自己的渺小。从前那些过往仍历历在目,只是放进人生忽而拓宽的容器里,很容易变得微不足道。
如今,她比痛苦长得更大,已有足够勇气开启全新的生活。
在十五元一晚的旅馆暂歇的隔天,裴确随着人流找到一个招工市场。
她没有学历,唯一的优势是年轻,四肢健全,手脚麻利,于是很快找到一家包吃住的饭店洗盘子。
饭店开在二环边,店面不算大,但生意极好,来往客人多。
她工作的地方就在后厨水管底下,面前放两个枣红大圆盆,独自坐在小木凳上,穿着胶皮靴,弯着腰,头也不抬一下地一干就是一整天。
包吃的两顿饭菜很简单,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两点吃第一顿饭,多是绿叶菜里掺些肉沫,油少,炒出来干干巴巴的。
但有时候去得晚了她只能拿到两个白面馒头,有咸菜就着咸菜吃,没咸菜就着水咽,
睡觉的地方是上下铺,男女分开,十几个人挤在二十平的窄间。
大家白天干活累,晚上基本倒头就着,但那时她的睡眠状况很差,稍微听见一点响动便会惊醒。
然后她就打开电筒看放在饭店大厅的书,有时候是杂志,有时候是文学小说,一直看得眼睛发酸才能浅睡片刻。
日复一日的生活虽然重复单调,但对那段时期的裴确来说,把虚无缥缈的念想折合成平淡时刻的每分每秒,能让她不再想起过去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