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头对准两人紧贴的脸,她快速摁下快门, 拍了几张极显亲密的合照。
旋即起身,手机递回萧煦远眼前。
“够亲密了么?你不介意我出轨,但我有很严重的情感洁癖。”
萧煦远呆楞片刻, 敢情是把他当成爱养鱼的渣男公子哥儿了。
本想辩解,但盯着周展宜逐渐冷下的脸, 只好干笑两声。
走向岛台,摁亮饮水机开关,接了杯温水放到她手边,简单几句讲了讲裴确的情况。
“所以......檀樾去华茂大厦找你那次,也是因为裴确?”
厘清思绪,周展宜抬眼,正好看见萧煦远点头。
来时怒气忽而烟消云散, 她视线转到窗外,缓声开口,“能抽根烟么?”
“咔。”
烟盒轻扣, 修长指间刚夹出一根烟时,萧煦远的火机已从旁侧为她点燃。
红唇吸抿, 周展宜吐出几缕白雾,烟嘴跟着留下一圈儿红印。
“萧煦远,你说,如果裴确一辈子都见不到檀樾,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生病了, 虽然无法得知真相,但也能继续快乐地生活下去呢?”
视线一偏,萧煦远盯着周展宜侧脸,手指无序地转着火机,知道自己很难和她解释通——
其实早在裴确收到幻想中的檀樾发来的短信,回到望港镇去敲他门的那天,足以说明她混淆现实的程度加重。
倘使仍不进行干预,最后只会以她无意识的自伤收场。
——垂头想了会儿,他顺着回道:“理论上来说,的确成立,但在情感上,困难重重。”
“情感?为什么?”
“因为这个因缘和合的世间,缘起性空。他们靠彼此缘分种下的因,无疾而终不会是果。”
烟灰烧到过滤绵,散落几片到虎口。
周展宜扬眉,疑惑道:“你一个心理学的博士,和我讲宗教?”
“并不矛盾。”
萧煦远对上她的目光,语气淡然。
“那她痊愈的概率大吗?”
摁灭烟蒂,不等萧煦远回答,周展宜又兀自道:“我一直以为,檀樾是一个永远只做最平稳最安全的选择的人,没想到遇见裴确,他倒成了个赌徒。”
“周小姐,你是在质疑我的医术吗?”
萧煦远咧着嘴,本想活跃下沉重气氛。
周展宜忽而抬头盯着他,轻漾开的眼波比月色更柔情,“萧煦远,爱有那么重要么?”
眸光一滞,他敛回笑意,认真思索半晌。
“大概是人类在真心相爱的时刻,以平凡肉身创造出灵魂之爱,我们超越肉体凡胎,又借由灵魂,触摸到宇宙真相。感知爱,是触摸宇宙真相的捷径。”
他话音将落,周展宜指间燃烧烟丝的最后一缕火星也灭了。
视线描过萧煦远轮廓,觉得他这人还挺有意思。
提上包,水钻半跟鞋“嗒嗒”走向门边,准备离开前,她转回头,看着仍站在窗台的萧煦远,“其实我一早便想好,等拿到檀自明的遗产就和我的同性恋老公离婚,我想你的恋爱癖好,应该不止对有夫之妇感兴趣吧?”
-
夜晚九时许,病房走廊的大灯已经熄了,只留两侧微弱黄光的呼吸灯还亮着。
病房内的病人半小时前吃过护理送来的药,此刻都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
檀樾眼中的裴确也不例外。
他孤身站在她门前,掌心贴着探视玻璃窗,目光停留在她起伏的背影,比她地呼吸贴得更近。
夜色沉得像一张漆黑幕布,只剩悬挂月光,如明灯般透进晃动枝叶,倒映上每一扇窗面,将站在门外的身影映进裴确双眼。
眼皮翻眨,她在心里默念到一百下,再缓缓睁开,发现那熟悉身影仍在。
石雕般,伫立在那处,一动不动,比梦境更顽固。
揪着被沿的手渐渐放松,无边夜色自身畔摇动,仿佛跨河桥底的冰冷水面。
恍然一瞬,裴确再次坠入那片冰潭。
遇见檀樾之前,她好像一直在那片水潭间漫无目的地漂流。
她看见渔船、游艇、水手,他们只是称赞她的勇气,从不告诉她彼岸的存在。
直到檀樾出现,向她划来一叶扁舟,伸出手来,那瞬间她忽然感到委屈,眼泪控制不住地落,比浊水更苦。
明明周遭一切什么都未曾改变,天空仍旧灰蒙,人群仍旧冷漠,却只是因为他的出现,让她看清自己此前身处的是何样的深渊。
——“爱与死,永恒一致。求爱的意志,就是甘愿赴死。”
所以当她在贫瘠人生中感受到爱的那一刻,裴确解剖肉身,逼出自我灵魂,奉上祭坛中央,想随檀樾溺于银河,毙于人间。
却又在中途,彼此迷失。
眼睛看得发酸,裴确重新闭起眼,不愿再睁开。
指间往上,扯着被沿盖过脸,将自己蒙进另一片黑暗。
......
“偷看别人睡觉,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变态。”
耳熟声线冷不丁自身后响起,檀樾眼帘一颤,转过头,看见周展宜倚在电梯口,银色耳圈反射出亮晶晶的十字光。
“你见到萧煦远了么?”
确认病房内的人没被吵醒,檀樾上前,与周展宜一起走进电梯厅,“他之前找我帮忙,让你们单独见一次面。”
“你和萧煦远,谁的年龄更大点儿?”
檀樾默想片刻,“他四月生,大我几个月,怎么了?”
“嗬嗬~”周展宜捂嘴轻笑两声,“没什么,说不定过段时间,你就得叫我嫂子了。”
檀樾:“......”
瞧他满脸黑线,周展宜内心忍不住暗爽一番。
随即视线转向裴确病房,恢复正色问:“你跟裴确的事,萧煦远已经告诉我了,你这是打算在国内长住了?”
思绪回退,檀樾默下眼帘,点了点头。
“我理解你想守在她身边,但萧煦远说她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待在这里还会耽误治疗进程,”语气稍顿,周展宜忽凑近半步,“你该不会忘了下月初是什么日子了吧?”
“没忘,我答应过你的事也不会变。”
“那笔钱对我很重要,我知道你不会和我争,只是现在手续还没走完,我怕万一出什么岔子......”
垂下眼,檀樾盯着不自觉咬指甲盖的周展宜。
蓦然想到十几年前,他俩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她穿一身蓬蓬公主裙,站在学校门口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爸爸!”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檀樾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
那时的举动,也仅是出于常理地担心她年纪小,孤身一人到陌生城市不安全,带她吃饭,送她回家。
后来,是在知道宋坤荷把他送出国那几年开始,一直在暗中收集檀自明贪污的证据,并成功检举将他送进监狱之后,檀樾一想起那时穿公主裙来找他的周展宜,总觉亏欠,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
直到前段时间,突然接到她打来告知檀自明死讯的电话。
他才瞒着宋坤荷,独自回了望港镇。
周展宜来机场接他,两人坐在车上,他问她这几年过得怎样。
她唇畔抿笑,摩挲着指甲边,轻描淡写地讲起刚去伦敦那几年,她语言不通,还要带着病重的妈妈四处讨生活。
谈过几段各取所需的恋爱后,她嫁给一位家底丰厚的研究员,过了几年丧偶式单身生活,去年她提出离婚。
对方请来律师,让她把这几年用过的他的钱还清,才肯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于是毫不避讳,她提到檀自明的遗产,檀樾盯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街景,说他一分钱也不会和她争。
转回神来,周展宜仍焦虑地啃着手指甲,檀樾伸手拂开她胳膊,“明天我就回市区,遗产的手续我会继续跟,下月初能办好。”
-
待在萧煦远医院的这几周,裴确每日的生活都遵循着贴在墙上的时刻表,简单且乏味。
从前她靠太阳和月亮区分的时间,自住进来后,变成了护理早晚各送一次的药片。
大大小小的白色圆片,从塑胶袋分到掌心,不知效用,囫囵地扔进嘴巴,温水吞服。
那些总是在她脑中乱窜的思绪,在连续服药的这段时间,仿佛一节两节的断线头。
它们没有被连接、厘清,只是突然失了踪影,像是水中沉底泥沙,等待着一场海啸掀翻。
萦绕于心头的困惑也消失了,散成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仅可凭呼吸感觉,无法捕捉,更看不清晰。
裴确病房所在的第二层,总共有十个房间。
白天可自由活动时,她推开门,能在走廊看见同住此处的其余病患。
穿同样白晃晃的衣衫,神情麻木地抓着扶手,脚步拖沓地直行、转弯,再回到病房。
堆砌四周的墙面,比他们的脸色更白。
每个人在这里,都像行走于没有色彩的黑白水墨画。
世界并非停止转动,只是静止。
好比始终卡在她心底,那晚站在她病房窗外凝望她背影的檀樾。
第51章 重演 “一定是檀樾”
阳光填满每个角落的午后, 病患们会被各房负责看护的护理带出房间,围着草坪小径,绕圈散步。
走累了就坐在旁边长椅上晒太阳, 静滞着,像是一盆正进行光合作用的绿植。
日光每秒沉落一点, 时间消磨得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