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裴,给。”
黄佳莹放好书,从包里拿出一摞田字本递给旁边的裴确。
她双手接过,眼睛亮闪闪地道谢。
刚从学校里领的新本子,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木头香。
“今天我们来预习几何题型。”
片刻,王柏民的声音从正前传来,他扶了扶眼镜架,举着课本翻到中间位置。
音刚落,底下便是齐刷刷地翻书声。
读完标语,王柏民就拿起粉笔转身面向黑板。
随数学公式飘落的粉笔灰把他染得满头白点,像是语文书上的古代诗人,只是声音仍旧激昂。
王柏民讲课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亮的,按裴确的话来说,比他们头顶的灯泡还要亮。
但这形容不够贴切,那种亮和灯泡不一样。
灯泡的光来自灯丝,需要借助外力,王柏民的不是,那束光就在他的心口,一碰到课本就藏不住地从眼睛里透出来。
晚上九点,课堂便要结束了。
王柏民合上书,蹲在地上捡断掉的粉笔头,学生们收好书包,又开始挨个搬课桌,把屋子恢复原样。
裴确跟在黄佳莹身后,帮着她整理桌面。
她拿起桌上散着的几支笔,依次装进笔袋,忽然看见里面有一支很特别的笔杆。
它通体是黑色的,上面的细闪和夜空繁星一样亮。
“这是什么?”裴确问。
黄佳莹宝贝似的接过来,小心放到笔袋最里层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送我的钢笔,她那时被校外那群混混欺负,没人敢帮她,我可不怕!提着扫帚刷刷几下全给赶跑了!!”
“......只是她后面转学去了一个离望港镇很远的地方,”黄佳莹握成拳的手忽然松下来。
她蹲下身,握住裴确两只小手轻声说:“阿裴,爱出者爱返。如果有人帮助了我们,我们也要以感恩之心回馈给对方才行。”
裴确眨眨眼,手心回握,而后十分真挚地点了点头。
-
隔天,裴确把玻璃瓶带给檀樾后回家的路上,经过了一家小店。
它开在七中的正对面,主要卖些零食和文具。
裴确在店门口站了会儿,摸着鼓鼓囊囊的裤兜,迈步走了进去。
下午五点半,还没到放学时间,看店的阿婆打着蒲扇,悠闲地倚在展柜后的摇椅上打瞌睡。
为了省电,屋内没开灯,只有一点自然光在书架上照出一个半圆。
展柜左侧放着一台小电视,信号不太好,声音正常一阵儿扯一阵儿。
裴确没往里走,注意力被面前的展柜吸引,双手扒在玻璃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里面那支亮闪闪的钢笔。
“呼...诶诶——”
扯雪花的电视忽然恢复正常,台上的歌唱家飙着高音,一嗓子把阿婆揪出了美梦。
“阿婆,这个多少钱?”
看入迷的裴确仰头,透过玻璃展柜望过去。
阿婆被这小白影吓一大跳,摇椅发出咕唧一声,用方言骂了句脏话。
等看清那张五官清晰的脸,她才摸着胸口大喘几口气,站起身,用扇柄指着裴确看上的那支钢笔说:“这个啊,这个很贵哟。”
说完,她上下打量了裴确一圈,又问:“你是买给谁的呀?”
在阿婆眼里,裴确实在太瘦弱了,读小学都还差点,更别提这还是中学的门口。
裴确想了想,“买给檀樾。”
“哦...买给哥哥啊?”
“嗯,买给哥哥。”
两人说话间,路口的绿灯亮了,穿梭不息的车流划过身侧,轰鸣尾气卷到对面街道。
七中的校门旁站了一排彩毛,红橙黄绿青蓝紫,各种发色。
他们二不挂五地围成堆,熏黄的手指夹根烟,嘴里吞云吐雾。
吴一成在他们中间,弯着一只腿踩在墙上,揣兜单脚站着。
从刚才开始,他的视线就一直盯着对面那家文具店,挨旁边的绿毛发现了,怼着烟嘴儿嘬一口,打趣道:“哟,吴少这目不转睛地是在看谁啊?”
话一出口,其余几个彩虹小子便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可瞅了大半晌,除了那个穿花睡裙的阿婆,就剩一个丁点大的小屁孩,绿毛咂嘴道:“吴少的口味变化挺大啊。”
“滚你的。”
吴一成踹他一脚,目光又挪了回去。
蹲在展柜前的裴确今天好像特意打理了,和她平时脏兮兮的形象不大一样。
虽然还是穿着那件领口松垮的旧短袖,但现在领口从肩膀滑下一截,露出了一大片白皙细嫩的皮肤。
一头长发有些毛躁,发尖拖在地上,把她整个人掩了大半。
打眼望过去,像是只乖巧的雨后春笋,刚冒出一截嫩尖。
吴一成看着,忽然从她身上找到了许多白雪姨的影子。
白雪姨的皮肤就很白,身材瘦得像竹竿,头发扎两根粗长的麻花辫,眼睛也大,瞳仁尤其黑亮。
就是可惜人不太正常,有时候疯疯癫癫的,看着让人害怕。
最后那句,是每次吴一成听李雅丽聊起裴确妈妈时,总会加上的后缀。
“嘁,”想到这儿,吴一成不屑地嗤笑了声,撇嘴道,“那是我们院儿里的小疯子,我他妈能看上她?”
嘴上这样说,他转头的余光里仍是盯着一道小白影。
他看见她接过阿婆手里的钢笔,从裤兜掏出一大把零钱放到柜台,有几个硬币滚到地上,她就光着脚满屋追,蹲在地上一个个捡。
那支亮闪闪的钢笔恰巧吴一成也认得,黄佳莹笔袋里她最宝贝的那玩意儿。
-
从文具店离开后,裴确没敢提着阿婆给她装钢笔的袋子。
只用塑料袋裹紧笔身,一整个藏进臂弯,加速穿出街道,往弄巷口走去。
可是她千万般小心想要避开的人,在她即将拐进巷道前,猛地揪住了她的衣领。
“赔钱货,你这又偷偷摸摸藏什么东西呢?”
吴一成勾着唇角,满脸嘚瑟,一双吊梢眼挑得更狠了。
“咳...咳咳......”
他手上还残留着呛人的烟味,裴确咳得眼圈发红,但紧紧环在胸前的双手一分力也没泄。
趁吴一成没注意,她忽然捉住他另一只晃荡的手臂,张开嘴,死命咬下去。
“啊!!!你他妈的给老子等着——”
奔逃的风像两根穿过身体的竹筷,架着裴确不停往前跑。
吴一成的骂声追着她,未知的恐惧追着她,但她停不下来。
脑海中反复响起黄佳莹的声音:“阿裴,爱出者爱返。”
所以她要一路往前,穿过人生那条幽暗隧道,追着檀樾身上的光点,把那份同等的“感激之心”送到他手里。
然后离他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第6章 认错 “你喜欢草莓味的糖吗?”
一路逃回去的那个夜晚,裴确家里静悄悄的。
她两只脚跳进梯坎,后背抵着铁门,埋下头,小心拉开衣领口。
月光透进她怀里,藏在臂弯处的白色塑料袋模样完好,正随她微微起伏地呼吸摩挲出沙沙声响。
堂屋没开灯,平时趴在砖墙缝的飞蛾寻不到光源,此刻全都趴在右侧两扇刷黄漆的木门上。
和王柏民家一样,裴确家除了客厅外也有两个房间,面积一大一小。
大的靠外侧那间江兴业一个人住,小的埃墙角的那间裴确和白雪一起住。
经过江兴业的房间门时,裴确瞥见他的门头没上锁。
想着他应当还没回家,于是朝门缝的间隙往里面多看了几眼。
浅淡月光透过湛蓝的塑料棚顶,从实木床的床头照进屋内,一对灰色拄拐靠墙角放着,细长影子拖到旁边的宽边桌上。
桌面有只圆形竹笔筒,装着各种型号的刻刀,打磨用的砂纸垒成一摞放在旁侧,正前摆着两三个刚雕出轮廓的木刻人像,还没来得及刻画五官。
裴确知道,那些是江兴业要卖给街尾工艺品店的东西。
江兴业手工活好,做木雕的心思细,住在附近见过他作品的人都说:“老江这人像做得惟妙惟肖的,放店里应该能卖不少钱吧?”
江兴业听进去了。
每次输光救济补贴后,他便会做一些木雕放到工艺品店,每卖出一个和老板五五分成。
等钱拿到手,就继续去工地和吴建发玩牌,输光了再回来。
一直循环往复。
所以“爸爸”的形象在裴确心里,是一只每天都在迁徙的候鸟。
弄巷里的家不是他的栖息地,只是一根暂倚的树枝。明明他天生双腿残疾,却比谁都飞得更高、更远。
被拴住的,好像只有她和妈妈而已。
裴确敛回目光,脚步刚往前挪动两步距离,耳边便传来一阵轻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