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瘦了,以前定制的黑色西装在他身上只能衬得他宽肩窄腰,现在就连病号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旷,甚至连以往清润温和的声音显得沙哑无比。
那道温润的声音曾经是她在每一个难以坚守的日夜咬牙坚持下去的动力,也是在这一个月反复重温的回忆。
他没有说话,纪施薇也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把你的手机带来了,你想要看看吗。”
纪施薇从挎包之中拿出一个透明的密封袋,密封袋之上还有墨水书写的标志,密封袋的里面是一个屏幕破碎的手机,在荧幕的碎片之上还能看到点点干涸的血迹
手机的界面因为她的动作亮起,因为过来之前充了电的缘故,手机还停留在出事时候的画面之中。
那是一个聊天的界面,是出事的时候,他用最后的力气按下的界面。
5秒钟的句子,带着对于黑暗的惊恐和疼痛的惊惧。
却也是这一个月,她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之中唯一的期望。
“薇薇,照顾好自己。”
风卷起了窗边的纱帘,将白色的纱帘缠卷进了轮椅之中,他却依然没有任何的动作。
“不看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抗拒,却也没有情绪。
他太过冷静,冷静到像是用一个月的时间,把他自己一个人独自沉浸在了深渊的寒冰之中。
纪施薇在心中叹了口气,却只能放下手中的密封袋。
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
吴郡顾氏历史悠久,甚至于顾氏集团的创立都可追溯到明清商帮,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家族企业正式回迁内地开始,到目前已经形成商业、文化、地产、金融四大产业集团。
其中,更为赢得大众讨论的是这一代继承人顾怀予清隽的外貌和如同雷霆的手段。
直到这起事故的发生。
在这一个月中,随着事故细节的披露和顾氏集团关于部分高级管理人员调整公告的出炉,也让大家的讨论从惊叹变为了惋惜。
大腿截肢、终身残疾。
外面的雨又大了些,像是在歌颂自然的雄伟,但那淤积的雨水,却又拦住了多少人回家的路。
他微微侧了下脸,视线却也没有看她。
只有纪施薇借着浅浅一瞥,看到了现如今的模样。
这一个月的病痛让他的下颚线越发分明了几分,苍白的唇色像是被病痛折磨得疲惫不堪,脸上的擦伤不知道为何还没好,在苍白肤色的衬托下更显得格外的瞩目,却又平添了几分脆弱之感。
他从来就不是个喜欢把自己的脆弱展于人前的人。
窗外依旧是医院的忙碌之景,每到这种雨夜,窗外救护车的低鸣、狂风暴雨的骤喊、喧嚣的人声,像是一次次把他拉扯到那一段回忆之中,幻肢又在隐隐作痛,像是大脑不愿让他忘却梁柱砸下来的那一瞬间的痛苦。
他咬了咬牙,想驱赶身体的疼痛和大脑的幻觉,手掌紧紧握住轮椅,但是声音却依旧平稳。
“外面雨太大了,早些回去吧。”
是啊,外面的雨太大了,大到她不知道这一次之后又是何时才能见到他。
大到他的身体又像是突破了止痛药的限制,不断地将痛苦传递给他。
“顾怀予。”
纪施薇站直了身子,优雅的金跟高跟鞋依旧停留在门框之外,她像所答非所问一样:“我尊重你的决定。”
——我尊重你不愿见我的决定,也尊重你想要独自面对的决定。
“在你让我想清楚的这一段时间,我思考了很多。”
那是他们在病房之中的最后一次见面,最后是以激烈的争吵所结束。
“现在,我也想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她的声音郑重却又珍重,短暂地让他的思绪从痛苦中清醒了一瞬。
所以,
“顾怀予。”
“我们结婚吧。”
第02章 第2章
窗外的风声如怒涛般汹涌,从高楼之间呼啸而过,仿佛是来自大自然的痛呼,急促而深沉。
在这狂风呼啸之中,她的声音仿佛拨开了天边的浓雾,让他险些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伪装。
“顾怀予,我们结婚吧。”
她又郑重地说了一遍。
“你——”
原本平静的背影骤然有些发颤,他的手颤抖地握住电动轮椅的控制台,却又因为操作不熟练,只让轮椅将将转了一半,就再也无法控制扭曲的车轮。
他有些急迫地扭动主控制台的遥控,就连顺滑的控制器都被他按出了咔咔的机械声,但身下的轮椅却纹丝不动。
他难得地显露出了几分急躁。
却也不知道是对她的,还是对他自己身下那不听指挥的轮椅。
纪施薇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她伸出手,越过他的肩头,按住了顾怀予焦躁的右手。
“慢慢来。”
她的手很冰,冰凉的触感随着两人相握之处渐渐下移,却奇异般地安抚住了他内心的焦躁。
为了复健方便,他的轮椅是医院之中最基础的电动轮椅,椅背不高,操作也比较简单,设备本身并未有太大的故障,此时无法移动也不过是简单的轮子卡顿。
但顾怀予却并未再继续动作。
“薇薇,别看我。”
窗外的风依旧在呼啸,顾怀予也并没有回头看纪施薇。
他用左手撑住轮椅的把手,似乎想让自己的脊背挺得再直一些。
“我不看你。”
像是在展示自己的承诺一般,纪施薇缓慢松开顾怀予的手,她故意忽视了松开时他手指那一瞬间的瑟缩,却在转瞬间从他的身后环抱住了他。
她的手紧握在他的胸前,身体弯曲,将脸埋到了他的脖颈之中,
他身上依旧是淡淡的檀木香,厚重深邃,只是此时因为长期在医院的缘故,带上了些许消毒水的气味。
顾怀予怔愣了一瞬,却并未阻止纪施薇的动作,他只是将手盖在纪施薇的手上,脸微微侧过,与她相靠。
脖颈之处一贯是人最敏感的部位,她所呼出的气体带着些许的温度,一点点拍打在他的肌肤之处。
而在温润呼吸之后,却是带着江南初雨的湿意。
点点的泪珠顺着他的肌肤落下,直到隐匿于织物之中。
她还是哭了。
纪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不满:“我不看你。”
坚固的盾牌在一瞬间土崩瓦解,所有想要疏离的欲望也在此时缓缓消散。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会心软。
顾怀予长叹一声,带着无奈与纵容,他松开手抬手扯过放在床上的薄毯,盖在大腿上,这才轻轻拍了拍纪施薇:“薇薇,不哭了。”
纪施薇松开手,抬起头,与他侧脸相抵。
他的眼中是无奈与纵容,只是与以前相比,更加多了几分刻骨铭心的疼痛。
“没有不想见你,也没有不想看到你。”
他像是挣扎了许久,终于说道
“到我前面来吧。”
在一起这么久,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性格,而他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当自己挥手让所有医护人员离开病房的时候,也是他对她退让的开始。
因为时光而生出的隔阂在这一瞬间似乎完全消失,他们对对方依旧熟悉,仿佛过去的不是一个月,而仅仅是一天。
纪施薇没有扭捏,她松开顾怀予的手,搬了张凳子与他面对面坐着。
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只是长期的支撑让他有些微颤,上身蓝白色病服只显得空荡清减,眼底是难以掩盖的疲倦,略显苍白的面容依旧难掩他曾经的英挺,灰色的毛毯盖住了他并不愿被人看到的下半身,却无法掩盖毛毯之下的空洞。
纪施薇眨了眨眼,没有再细看,只是在坐下的一瞬间用垂眸,掩盖住了自己眼底的湿意。
她何曾见过他如此狼狈。
从最开始在费城的秋日相遇之时,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难得的脆弱与狼狈。
“是不是很难看?”
见她不说话,只是眼眶越来越红,顾怀予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看,这就是我不想你来的原因。”
纪施薇摇摇头,及腰的长发随着她的晃动在光下透出斑斓。
但顾怀予只是眼睑微垂,把厌恶的情绪深藏于眼中,将视线落于自己的膝盖之处。
“即使是我自己,都很难面对自己现在的这般模样,更何况是你呢?”
一个月的时间,他从抗拒,到接受,到现在沉默地厌恶。
“我给了我自己一个月的时间,也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是想让你想清楚。”
他抗拒着自己,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在的现实,他能够精确分辨是否要去投资一个项目、一个产业,但是此时他却无法分辨幻觉的疼痛与真正的疼痛。
“薇薇,你怎么能和这样的我在一起呢?”
“你怎么能和一个,连现实和幻觉都无法分辨的人在一起呢?”
他苦笑着,像是再次想把自己封闭于冷静的心房之中。
“顾怀予。”
纪施薇从椅子上离开,她单膝抵在椅面上,一只手撑在轮椅的椅背上,像是用自己的身影把他包裹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