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予的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地,两人的呼吸逐渐融为一体。
屋外的雨渐渐大了些,伴着雷声,连路边的行人都跑到了屋檐下去躲雨。
雷声隆隆,渐入到他的梦中,那些如同藤蔓一样缠着他的难耐在雷声之中像是找到了依靠,在梦中缠卷着他,像是想把他拉入到地下的深渊。
他的身上很重,重到让他感觉自己抬不起身子,那些由藤蔓组成的重重帘幕卷着土地的土腥味压在他的身上。
雨水的滴答声在此时成为记忆之中鲜血滴落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一声声的,将他拉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的周围没有人,即使他大声地呼喊,整个空间之中也只有他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声音。
到最后,连他自己的声音都逐渐低沉了下去,
他拼命想要挪动自己的腿,却找不到自己的腿在哪里,他感受不到他的下半身,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连片的黑暗之中,只独他一人。
他一个人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被压了多久,令人近乎窒息的空气,和漫无边际的孤独。
不知道多了多久,像是只有一会,又像是过了漫长的时间。
他终于听到了外面急促的呼唤:
“怀予,醒醒。”
纪施薇是在顾怀予喊第一声救命的时候猛然惊醒的。
她下意识的抬手一摸,便是感到手心的水渍,也不知道他究竟梦到了什么,竟是急得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纪施薇起身把落地灯的灯光调亮,把床头挑了些许的高度,轻抚着他的脸呼唤他的名字。
他应该是梦魇了。
只是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即使是唇边的呢喃声,也是格外的凄厉。
纪施薇隐约能猜到,他梦见的,大约便是那场事故。
她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在医院,层层叠叠的医生围着他检测着各类的仪器,只有他脸上和身上的尘土和血渍显得出事故的惨烈,
她一直不敢看,他被救援出的那条新闻,也一直不敢问他在那些碎石下究竟遭遇了什么。
纪施薇看着面前他蹙着眉翻去的模样,终于感觉自己,隐约窥见了那时的顾怀予。
也窥见了,那一场事故之后,真正的后遗症。
不是身体的桎梏,而是精神上的镣铐。
“怀予,怀予?”纪施薇轻抚着顾怀予,嘴中的呼唤却未曾停止。
他像是听到了外面的呼唤,拼着命想要睁眼,但被拉入到更深层的黑暗之中。
他用手拨开那些碎石,那些砖石横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那些压在他身上的巨石推开。
那些曾经差点压垮他的石头,沾染着他身上的鲜血,一层一层被拨开。
“怀予。”
不知道过了多久。
巨石的间隙之间,看到了一丝外面的光亮。
伴着她的呼唤,他终于睁开了眼。
他的眼中没有睡醒之时的迷蒙,更多的是梦未醒之时感受到的痛苦。
那些痛苦深入他的眼眸,刺骨的疼痛刻入他的身上。
他喘着粗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她。
纪施薇拿起床头的帕子给他擦了擦汗,见他还是有些茫然,她侧生坐起,用手抚住他的侧脸,一点点的,耐心地等他反应过来。
等到顾怀予的气息渐渐平稳,脸上的惊惶慢慢散去,她这才柔声询问道:
“醒了吗?”
他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梦里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梦见什么了?”纪施薇一边问,一边对着他张开了手。
他像是找到港湾一样,靠入了她的怀中。
她的手指轻抚着他的黑发,几缕黑发已经被汗液浸湿,粘在他的额上。
是安抚,也是宽慰。
“我梦见了,我被压在废墟下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鼻尖满是她的馨香。
刚刚烦躁正在一点点被抚平,令他心安。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顾怀予闭上眼睛。
他本来以为,那些黑暗,那般在地下只有一人的恐惧;那些在icu之中意识清醒但是昼夜不停地灯光下的崩溃已经被他忘却,可是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那些痛苦都并未忘却。
那些痛苦一直在他的心头。
“那我们现在也不要在回忆里。”纪施薇顺着他背部的脊骨向下抚摸,隔着睡衣,连背不动脊骨纹路在手中都清晰分明。
他本来没有这么瘦的,那时候他穿着黑色西装来学校看她演出,结束后送鲜花的时候,她的那些好友总是会在旁边开着他们晚间生活的玩笑。
这些玩笑并没有恶意,也只是起哄时候的笑闹,但那时候的他却是把恼羞成怒的她护在自己的身后。
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修长有力的腿包裹在直挺的西装面料之中,只有发力或者是运动时才能看到下面蓬勃的肌肉。
纪施薇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鼻梁笔挺,下颌分明。
现在……
她单这般摸着,都有些硌手。
“你已经出来了,怀予。”她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后背:“那些痛苦之中最难熬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
“而且,那般孤独的日夜,那般难熬的时光,都是你自己熬下去的。”
没有任何人在那时候能真正帮到你,能走出来的只有你自己。
无论是残破的废墟还是无边的白昼。
能够走到今天,在医生的努力之外,还有病人不屈的心。
那般痛苦,却也依旧只能坚持的不屈。
“我有时候总是会想起容珍丽书记和我的最后一句话。”
顾怀予紧闭上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但脑海内的景象,像是又回到了那一日。
纪施薇知道,容珍丽书记,就是那名牺牲在了岗位之上的村支书。
她曾经见到过她的孩子和丈夫,她的丈夫是一名警察,那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身上还穿着警服,就连容书记和他的两个孩子都是外公外婆接到医院的。
他们是一同守在抢救室外的,在最混乱的时候,纪施薇曾经见到那名在两个孩子面前坚强的父亲,那个在医生面前冷静的丈夫在医院的角落之中失声痛哭。
诚恳的祈祷并没有办法挽回生命的流逝。
那盏手术中的红灯亮了又灭。
最终,她还是走了。
她出殡的那日,顾怀予还icu之中,只有纪施薇和顾沐言作为代表去了殡仪馆之中。
那时候来了很多村民,许多人甚至走路走得连裤腿都是白一块黄一块,他们的脸上有被岁月和生活折磨的褶皱,连举着菊花的手都颤颤巍巍。
纪施薇从门口进来的时候,还看到了许多村民在门口拿着那些上面站着脏污的纸币在门口和那些卖花的小商贩讨价还价。
最后,纪施薇包下了门口所有小摊贩的花,免费发放给前来的村民。
她或许不是大众眼中完美的妻子,不是大众眼中的可以全心全意陪伴孩子的母亲。
但她是一方土地的父母官,她直到离去,都还是为了守护一方百姓的未来。
是她再也没有办法看到的未来。
“她说,我们必须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为这片土地带来改变。
第39章 第39章
土地是带着泥腥的,尤其是雨后,踩在上面,总是会沾染着满脚的泥泞。
但也是土地,才能养育着无数的百姓。
这里是自古繁华的江南之地,是无数文人墨客笔下繁盛的苏吴之地,是古时将领征战过的沙场,也是孕育出了吴门画派的悠然之地。
纪施薇端着茶杯,眼睛虽然看着眼前的评弹,但是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了何方。
“在想什么呢?”
木栖拿着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碟,像是想把她的思绪唤回。
早上和顾怀予的讨论还是对她有了些影响,纪施薇回过神,如实回答道
“在想容珍丽书记。”
“是那名牺牲的村支书?”木栖思索了片刻,终于从脑海内找出来了这个名字:“我在媒体上也看到过她,太可惜了。”
刚刚出事的那两天,就连她在外面都经常能刷到关于顾怀予和容珍丽的新闻,下面的评论有些是在哀悼,但也有很多在质疑为什么不能在当地抢救要大老远进行跨省市的抢救。
直到有人晒出来了他们在当时送去镇上医院抢救的视频,那些义愤填膺的网友看到当地的医疗环境后,这场闹剧才得以停止。
“是的。”纪施薇颔首道:“我到现在还能刷到她的视频。”
大数据总是能精准地推送她们所关心的事情,即使到现在,纪施薇仍然能刷到那些关于她的缅怀视频。
只是,哪怕是在她的缅怀视频中,纪施薇也很少点开评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