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父亲不在家,母亲拦不住,我痛快地把弟弟暴揍了一顿,然后离家出走,去投奔一个睡过我的老师。”
“那几年我靠男人过活,他们给我钱,也带给我难以想象的侮辱和伤害,为了考上大学,我通通忍了,没办法,谁叫我跟家里已经断绝关系了呢?我他妈还没成年,我要上学,我要钱,哪怕是下贱换来的钱。”
“考上大学后,我吃了三年抗抑郁药,两次假期扛不住自杀的念头,把自己扔进去住院,这些你是知道的。”
季知涟深吸一口气:“是的,我知道。”
苗淇故作姿态地揩了揩泪:“就你去看过我,或者说,我只跟你说过。”
苗淇只跟季知涟说过,因为她知道她能懂。
这是过往厚重的女性间的本能。
天色渐暗,风变的冷了,苗淇肩膀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季知涟将自己的黑色皮衣抛给她,她毫不客气的穿上。
“渴望被爱,是所有人类不可救药的通病。没什么值得羞耻的。”苗淇眸光盈盈,斜眼睨她:“但归根究底,渴望本身是不值得期待的。但如果有人真心爱你,管他是谁呢,先享用不好吗?何必自己厌恶自己?谁如果爱我,我就先享受着,管它呢!”
季知涟看海,今天的海墨水一样浓稠,看久了像旋涡,会将人吞噬。她的手指无意识敲击桌子:“不一样。”
她眼底空茫一片,无星也无月。
苗淇挖了一勺凉了的海鲜沙拉,含糊不清:“我们班里,我最希望你幸福,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你,而是如果你都能幸福,那我的幸福也就指日可待了。”
季知涟气极反笑,无奈道:“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苗淇笑的花枝乱颤,冲她撅起红唇,隔空“啵啵”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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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一妍回到北城已经两个月,搬家、入职、适应新工作,她快忙疯了。
两年多没写剧本,前面几次会议把她折腾的够呛,好在有前辈带她,一切都在回到正轨上。
这天,她请了个假,避开晚高峰,早早来到“羿”火锅店。
一路上肖一妍疑神疑鬼,总担心周围有狗仔。
在服务生带领下,她推开包厢的门,关严,转身愣住,狐疑地看了眼时间,不好意思锤头:“我迟到了?哎呀不会吧……”
怎么江入年已等候她多时了?
他此时站起,有些微微紧张:“没有,是我到早了。”
肖一妍看着他,觉得干涩的眼睛都舒畅了不少,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我跟我男朋友说,我要去见丰神俊朗的男明星了!他气的想飞来北城骂我,如果他真来了,我可得感谢你,要请你吃饭的!”
“那也是我请肖师姐。”江入年声音温润。
两人入座,江入年递给肖一妍菜单:“这几个是他家的招牌,一定要尝,其他的你再看看。”
肖一妍接过菜单,大大方方加了几样,然后支着下巴,看着他叹气。
“所以你约我吃饭,是想问知知怎么样了,对吗?”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太久没和与她有关的人交流过。
乍一下听见这两个字,亲昵的,熟稔的,带着记忆的。
他的思绪空白了一秒,身体却被一股强烈的电流击过,江入年不得不闭了下眼,压下那在四肢百骸的颤意。
江入年再抬眼时,清凌凌的眸子里尽是黯淡:“对不起,我不该打听的。”
肖一妍于心不忍,她是季知涟的朋友,会无条件站她,但她也了解江入年的为人。
她十分困惑:“我可不可以知道,你们当年为什么分开吗?”
他没有说话,许久开口,慢慢道:“因为我骗了她,我其实很早就认识她了。”
江入年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温柔:“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她了。”
“很小,是多小呀?”
“五岁。”
肖一妍大惊失色,筷子落地,她猛地捂住嘴,引来江入年诧异的眼神。
肖一妍是谁啊!她可是看过无数言情小说的人啊,还有那些离奇曲折的二次元动漫,一时间,脑海里已经转了八百个念头,组织了一千六百种爱恨纠葛、爱而不能……
她福至心灵,结结巴巴地指着他道:“所、所以、你不要告诉我,《夜覆今舟》是取自你们小时候的一些经历?”
江入年沉默。
他没有否认。肖一妍两眼放光,激动地大叫一声,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我的天哪!这也太浪漫了吧!我高中时磕的CP居然成真了?活了?就在我身边?还上演了后续?我怎么吃的这么好啊!”
江入年:“……”
一个服务生听到包厢里的动静,赶忙拉开门看了眼,又立即道歉关上。
江入年看着火锅汩汩冒出的泡泡,不发一言。
半晌,他摸摸鼻子:“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她过的还好吗?”
他眼中是虔诚的恳切之色。
肖一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好,你既然还是放不下,为什么不干脆去找她?”
她的问题过于直白,江入年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这么直接的问话了。
像是回到了大学。
他平静道:“她不愿意见我。”
肖一妍叹了口气:“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你不方便讲,那就算了。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他屏息,安静地看着她。
肖一妍两个小拳头握的紧紧的,她鼓了鼓脸,忍不住道:“你知道夜覆今舟的上一句是什么吗?”
他微微一怔。
肖一妍说出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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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入年今晚一直克制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终于泛滥成灾。
他略过眼角,放下手臂,那里一层薄薄的潮湿咸意。
——思如狂潮,夜覆今舟。
原来,并不只是他一个人,铭记着那段岁月。
第38章 知知
沿海城市的六月是多雨之季,浓墨的天色光影逃窜,金色雷电在云层中翻涌,雨点大而冰冷。海面四周是山峦叠影,浪潮席卷沙滩,发出一波一波的摩擦声响,将沙滩冲刷的平整坚实。
雷声在天地间震颤。
季知涟坐在沙滩上,鞋子和裤子都被浸湿,她环抱自己,任由身体被海水和冷雨刺激出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海面乌沉,她克制着自己一头扎进海水里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从她卖掉北城的房子、彻底离开那里前就已经极为强烈。
看到厨房里灶炉的蓝色火焰,会有想要伸手抚摸的冲动;凌晨走在天桥上,伫立良久,俯身幻想自己跌落;当发现自己反复在淘宝上下单、退货某种药剂后、当醒来看到自己身上莫名的伤痕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在失控。
季知涟将自己的失控视作软弱,因此更加厌恶自己——从身体到灵魂,没有一处喜爱。
离开北城,来到遥远的惠城,离开了熟悉的一切,激越的往事痕迹终于远去,她灵魂深处的匮乏却暴露无遗,她发现自己虽然获得了短暂的平静,却越来越疲倦无力。
甚至,意识到这一点后,愤怒的情绪都变得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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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泠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季知涟刚到家,脱掉湿透的衣服和鞋,趿拉着拖鞋披了件睡袍,在窗前欣赏大雨。
南方的雨,伴随台风,雷电交织,激情澎湃。
刘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回廊》已经在报审,坏消息是《蓝山》也已制作完毕,成为这一届金山电影节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她说起长鸢和光客这两年在影视圈的分庭抗礼、明争暗斗,兴致勃勃说了半天,才意识到季知涟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
刘泠慵懒悦耳的声音拔高了些,透着几分不悦:“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了。”季知涟撇了眼窗台上开了免提的手机:“只是兴趣不大,我已经离开影视行业两年多了。”
刘泠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她懒懒道:“我不明白你待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浪费生命和才华是怎么想的……你毕业时,找到你的资方开出的条件那么好,机会任你选。而你直接走了,简直比我还任性。真的是……潇洒地令我不爽。”
季知涟裹紧了睡袍,薄唇微抿:“我不喜欢和人交往。我很早就跟你说过,对于我而言最轻松的事,就是什么都不想,静静地浪费生命。”
——静静地浪费生命,就这样活着或者死去。
刘泠猛地想起是有过这么一场谈话,当时氛围融洽,汤甜屋暖,在场的不仅仅只有她们,还有那个少年。
刘泠这两年并没有闲着,她拍完了《回廊》后,转而兴趣放在做纪录片上,接连跟着国内著名的登山家去挑战了几个知名雪山,高海拔带来的缺氧和濒临极限都令她感到新鲜和真实——她热血沸腾的喜爱,但为什么如此喜爱,她没有深思。
徐冷愤怒过,生气过,后来知道自己已经管不住她,于是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
安全第一。
刘泠当然惜命,世上还有那么多未知的探索在等着她玩儿呢。她看了眼屋里还在熟睡的新女伴,压了压声音:“你别真的死了,我还等着你弯呢,能跟我睡上一觉。”
季知涟看着窗外,轮廓因消瘦更显分明,她的指甲在窗台弯折了一下,但没感到多少疼意。
她平静道:“那你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和你睡一次。”
“……”
刘泠冷嗤一声挂掉电话。
季知涟打开微博界面,犹豫了一下,点开少年的超话。
消息多如牛毛,她飞快的预览着,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她刚打算去睡觉,一条消息却映入眼中——
“周一见,江姓演员涉毒被抓,有图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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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入年确实身处警局,人生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