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臂环抱住自己,闭眼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倦怠:“我不明白……回忆有那么重要?我有那么重要?”
江入年拿过沙发旁的一条薄毯,展开披在她身上,又顺势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下。
他认真想了想,然后更认真地回答她:
“我不知道。但你在我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在我的身边。我每一天长大,对世界认知的构建,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你……每一条钢筋,每一块砖石,都有你的影子。”
季知涟不语。
他的目光温温的落在她发顶:“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时光,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来,我只要想起那段岁月,就会无法控制的想念你。我忘不掉,也放不下,你在我的回忆里所占据的比重太大了,这已经脱离了一个幼时玩伴的范畴……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已是他人生组成的一部分,如同血肉般不可剥离。
江入年在最痛苦的时刻,也想过试着忘掉,但他无能为力。
甚至这个念头一出现,胸口就一阵窒息般的痛楚。
江入年只爱季知涟。
如果她不要他,他愿意守着他们的回忆,继续平静地、无声无息的存活下去。
季知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对爱的虔诚近乎信仰。
可他凭什么十年如一日的相信?他又为什么觉得自己一定会得到?
季知涟许久没有说话,神色木木。
毯子从她肩头滑落,拉扯下她本就松垮的衬衣,露出肩头锁骨处一道骇人疤痕——
江入年肃然,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肩膀。
他带着惊讶、愧疚、心疼,用指腹一遍遍描绘那蜿蜒凸起的疤痕,他颤抖的一次次抚摸,滚烫眼泪因为自责而掉落:“疼吗?”
“不、疼。”她难以忍受的打掉他的手,被他弄得心烦意乱,终于在他又要来抱自己的时候,厉声推开他:“你别这样!”
江入年为了和她说话,本就坐在沙发边缘,此时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掌,摔倒在地,他撞到了桌腿,瓶瓶罐罐砸落在他身上,他应该很疼。
季知涟漠不关心。
江入年的注意力却被地上滚落的药盒吸引,他认真地看了很久,终于意识到那是抗抑郁的药物。
“知知,”他温柔的站起,将她垂落凌乱的发丝别于耳后:“你怎么了?”
季知涟视若无睹,夜已深,她的情绪再次变得很淡漠。
——她病了。
江入年将双手置于她膝上,轮廓清绝的一张脸,眼里带着疼,唇角却带笑:“姐姐……”
他温柔地替她拢好凌乱的衣衫领口,音色惑人,循循善诱:“你很难过,想玩是吗?我比他们都干净。”
“——你玩我吧,我不要钱。”
第42章 年年
北城。
季知涟十五岁了。
这两年,她在北城的初中生活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不爱说话,性格孤僻依旧,却没有像曾经那样因格格不入而备受排挤。她个头窜的飞快,又高又瘦,肩背笔直地在数学课上津津有味地看小说,也没有被教数学的班主任针对放在班级最后一排的位置。
甚至在她转学第一天,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面对鸦雀无声的陌生同学,季知涟头皮发麻,闷声不吭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绷起脸不发一言。
……也被视为个性。
季知涟心知肚明,老师对自己的宽容是因为她的转学手续是姚学云办理的,而同学们一开始对自己的尊重客气,则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姚菱。
初中部和高中部连在一起,鱼龙混杂。而学生之间也是分圈子的,由外表个性、受欢迎程度、家境财力、特长成绩来群分,而姚菱无疑是其中的翘楚。
姚菱成绩优异,家境富庶,姚学云的长袖善舞,让她一路被老师特殊关照长大,人生堪称坦途。她个性要强,极富有领导力,初一时就通过流利富有爆发力的演讲,在初中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中拔得头筹。
比起女孩子,姚菱更爱和男性打交道,她和很多高年级的男生都是朋友,其中就有外形和才华都备受瞩目的杨溯。这引得姚菱身边总有无数的女孩子崇拜她、向她频频示好,希望她能带她们一起玩,认识杨溯……尽管姚菱打从心底里轻蔑她们。
但她又需要这种优越感。
她和季知涟来往密切。
一部分是因为父亲的叮嘱,一部分是她觉得她有资格站在自己旁边。
文学社招新的时候,已是老社员的姚菱热情地邀请季知涟加入,并暗示她自己有小抄,她不必担心考核。
季知涟拒绝了,她不认为自己需要。她也确实有这样的天赋,她在考核时轻而易举吸引了所有社员的目光——
其中就包括来找姚菱的、高三的杨溯。
杨溯的出现引起初中部小女生的哗然。
十八岁的少年,极高个头,容貌阴郁英俊,一头天生的自来卷黑发,嘴角总是带着抹嘲讽的弧度,孤高又傲气。他给姚菱递了一沓比赛资料。
又锐利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季知涟。
那一年,季知涟获得了市区少年故事大赛组的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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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知涟第一次获奖,心中忐忑又欣喜,只悄悄告诉了在这个家里最信任的爷爷,爷爷信誓旦旦说会替她保密,但转瞬就在陈爱霖生日宴上笑眯眯说了出来。
美曰其名:好消息就要分享。
她看着爷爷兴奋洪亮的脸膛,只觉得又羞耻又生气——可爷爷又毫无恶意,他想让陈启正关注到她,他知道她的心结。
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气氛凝滞了一秒。
陈启正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季知涟,和低头戳着蛋糕的陈爱霖,敷衍道:“也不是什么大奖,比起这些没用的,你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其它成绩提上来!”
徒留一片尴尬。
那顿饭她吃的味同嚼蜡。
晚上,爷爷来到她房间,一口气叹了又叹——他把季馨的遗物交给了她。
那是姚学云当年从南城带回来的,知道陈启正忌讳,一直存放在老头这里。
“知知,”温厚的大掌抚摸她的头,老人叹了口气:“别怪你爸,他不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妈。”
爷爷又说了什么,无非是老生常谈的念叨,陈启正管理公司多么辛苦,脾气只能对身边对亲近的人发;陈启正的肝一直不好,让她体恤……
季知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只是木木地想,原来连爷爷都不再委婉了,直接陈述出父亲不喜欢自己这种话。
尽管这是事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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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名校毕业的建筑系高材生,是一手创造传奇的著名企业家,更是备受尊崇的正恒董事长。
在公司,他对员工友善慷慨,他们崇拜和尊敬他;在家里,他是慈爱的父亲和体贴的丈夫,她们仰仗他的保护和供养;对朋友而言,他是最为可靠、忠实的人,是可以放心露出后背的战友。
季知涟曾被谈霖带着和妹妹一起,去父亲的母校听他的讲座——
父亲在台上侃侃而谈,学识渊博,面对主持人调侃的刁难,幽默而俏皮的回复引得场上众人赞叹激赏。
而她在台下,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和其他人一样,屏息抬头瞻仰他。
那一刻,季知涟心里油然而生出对强者的向往。
……和对父亲的崇拜、自豪。
陈启正无疑是个强大而威严的人。
出门在外,别人对父亲的恭敬态度,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爷爷、谈霖、陈爱霖皆被惠及,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在被庇护。
这对季知涟而言,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而父女两人身上的相似之处也是如此的多。
两人喝茶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在茶杯底留下一点儿,从不喝干净。
两人都不人云亦云,无论听到什么,第一反应永远是先判断然后质疑。
两人做事方法很像,要么干脆不做,要么苛刻到近乎完美。
两人都有着暴烈的脾气和不服输的狠性子。
甚至在容颜上,她也与父亲相似,遗传了他刀削斧凿般俊美的轮廓,而陈爱霖则是毫无攻击性的娟秀柔美,她更像谈霖。
可季知涟明明那么像父亲,陈启正却总是对她淡淡的。
陈启正对她更像对待一种任务、一种社会身份下的责任。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傲慢地将她们都视作自己的附庸,可以宠爱,可以给予,但须得一切以他的意志和利益为先,就连和谁交好,和什么人来往,都要她们以自己的态度为第一准则。
这一点上,谈霖和陈爱霖向来是无谓并顺从的,质疑的只有季知涟。
她向来坚硬不讨喜。
幼时孤立无援的斗争经历,让她一路野蛮生长,她视自己为主体,在意自己的感受。虽然不爱说话,但一举一动都是主意,都是观点,都在无声坚决地对父亲说:不。
这两年来,她用行动对陈启正硬邦邦地说了无数次:不。
陈启正对她早已丧失掉原本就不多的期待和耐心。
有硬邦邦,自然有绕指柔。
陈爱霖就是她完全对立的反面。
她娇软温柔,善于分辨人的情绪并作出逢迎姿态。她很少出错,同样追求完美,但几乎不冒险,从不试图挑战陈启正的权威。
陈爱霖接受被规训,她通过被父亲宠爱来获得自我良好的感觉,温顺地按照陈启正最理想的女性模样塑造长大。
她年纪轻轻,未来的模样已初见端倪——优雅端庄的外表,纯真与内涵并存,甜美温柔,无懈可击。她长得并不惊艳,可她往那里一站,从来都让人惊叹流连。
她出生在陈启正公司版图扩张的那一年,他认为是这个女儿给自己带来了好运。因此,十年如一日,不惜重金的培养她、疼爱她、打造她。
——陈爱霖是陈启正心目中完美的、最接近理想的女儿。
但季知涟却隐隐察觉到她表皮下的另一种特质,当年那只龙猫在姚学云送给她一个月后就莫名其妙死了,父亲不在家,陈爱霖没有掉一滴眼泪,而是像扔垃圾一样耸耸肩扔掉了那只毛茸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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