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
因为叶熙京瞒着她,去照顾了生病的伍珂。
“我知道,你手上没有太多好的资源;偶尔,说谎也只是一种自保的手段,”叶洗砚说,“坦白说,我并不认为说谎多么罪大恶极——我没有经历过你的生活,更不能对你的做法指指点点。”
千岱兰叫了一声哥。
她的心忽然跳得有点慌乱。
叶洗砚侧身看她。
“我知道,你聪明,年轻,漂亮,前途大好,”他说,“我们很多理念并不统一,思想同频却不同步,但没关系,我本身就比你年纪大一些,时间也相对自由些;我可以去理解你,因为本身就是我在窃取你的青春——我不能毫无缘由地得到一个聪颖天才的女友,却又一点苦也不受。”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调很平静,甚至可以算得上通透。
千岱兰却感觉不太好。
她说不出什么,强烈、蓬勃的懊恼充满了她的胸腔,她想起了和叶洗砚第一次“分道扬镳”时读过的那句话,“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她的嘴巴里能吐出汹涌的梅花,一朵朵梅掉了花瓣,落成铺天盖地的悔字。
有时候,她认为无伤大雅的玩笑,其实无形之中也伤害了身边人——
「迟早有一天,你的过度包装会伤害到向你袒露本心的爱人」
梁亦桢如此说过。
千岱兰没有为自己辩解,哪怕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对殷慎言产生其他想法;就像很久之前,叶熙京向她自证,说他没有同伍珂暧昧的打算——
可那又怎么样呢?
那个时刻的千岱兰已经不在乎这点了。
现在的叶洗砚呢?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伯父认了殷慎言当干儿子呢?”叶洗砚说,“你知道,你告诉过我,他是你的初恋。”
千岱兰说:“是。”
叶洗砚莫可奈何:“我还没拜访过伯父伯母……我吃醋了,岱兰。”
千岱兰说:“你也想我爸妈认你当干儿子吗?”
“别打岔,”叶洗砚微笑,“你知道的,岱兰,我们现在的矛盾点不在这里。我知道,你对殷慎言没有半点心思,但他还在喜欢你——近一年了,他一直和你的父母相处,住在你的家中,睡在你隔壁的床上,一想到这些,我就嫉妒到发狂。”
千岱兰说:“可是这一年,你一直都睡在我的床上呀。”
“我嫉妒他能轻而易举地融入你的家庭之中,嫉妒他能轻轻松松地占据你的初恋,好嫉妒他能陪你成长的二十三年——”
“等等,”千岱兰说,“可是我今年才二十二岁啊。”
“你还在伯母肚子里时,他就已经认识你了,”叶洗砚说,“岱兰。”
千岱兰吸了口凉气。
“我感受到了,你现在真的是嫉妒到发狂,”她老老实实地说,“但是,哥哥,我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真的吗?”叶洗砚问,“你真的对我们未来充满信心吗?”
千岱兰嘴唇又发干了。
她那只剩下的半瓶酒藏不住了。
她想喝水,叶洗砚却单手捧住她的脸颊,微微胁迫着她看自己。
“你真的是以结婚为目的和我交往吗?”他问,“你真的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说话,岱兰,告诉我——为什么你总认为,我们不能走到最后呢?”
“结婚也不是终点,干嘛要以结婚为目的,”千岱兰说,“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们干嘛要把它当目标——”
“那我换个问法,你真的是以和我进入同一个坟墓为目的而交往吗?”
千岱兰被他逗笑了。
可叶洗砚没笑。
千岱兰知道,完蛋了,事情麻烦起来了。
“我知道,熙京的事情给你造成了很严重的影响,你和他的恋爱并不愉快,受尽委屈,”叶洗砚轻声,“他没有处理好和伍珂的感情,让你饱受伤心——如果说,之前我对你类似的安慰更像同情,而现在,我在和那时的你共情,岱兰,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
叶洗砚不是惯常示弱的性格。
人在难过时很容易产生解离的症状,伤心至极时,人总会感觉灵魂分裂成两个,一个灵魂蜷缩在躯壳里哭泣,另一个灵魂漂浮在半空中,冷酷理智地指责——太幼稚太矫情了,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难过。
现在,叶洗砚的一个灵魂就在如此指责他。
而另一个,还在他这具躯壳中。
他还是艰难地说出来。
“我很难过,”叶洗砚重复,“我今天晚上感到很难过。”
千岱兰的心像是被他揪了一把,攥紧一颗剥皮后的鲜橙子,呲啦一下捏碎,哗哗地向下滴水。
“哥哥,”千岱兰倾身,抱紧他,脸拱到他下巴处,贴贴:“对不起,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在涉及到殷慎言的事情上骗你了——我发誓。”
叶洗砚说:“我并不想我们因为同一件事反复吵架,争执……我不想再给你同样糟糕的恋爱体验,可是,岱兰,我很难不去在意殷慎言,就像我无法彻底放下你不管。在学习上,你学习很多东西都快,但后期又会因各种各样的事情将它们’暂缓’,比如你的网球,你专心考大学,就不去打球;成功考上心仪大学后,又因专心工作,而不那么用心感受、学习——你现在拥有我,是否,也会因其他事情而选择将我’暂时缓缓’?”
千岱兰说:“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她试图为自己的话找出佐证:“你看,这一整年,我基本都没有再和男性朋友单独吃饭,除了工作学习回家外,我的生活就只有你一个男朋友了。”
“岱兰,”叶洗砚将她轻轻推开,双手捧着她的脸,看她惊惶的眼,“如果,我身边有一个像殷慎言的姑娘,我们一同长大,她喜欢我,在我同你恋爱后,她仍住在我家中,甚至,住在我的隔壁——你会不会感觉到不舒服?”
千岱兰想起了伍珂:“……还好。”
叶洗砚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叹气:“我就知道。”
千岱兰不安地抓住他的手腕,不想让他的手松开。
“你并没有那么爱我,”叶洗砚语气很轻,“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但一直抱有幻想,才迟迟不想确认——就像,如果不去确认,就可以蒙蔽自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竟也开始变得自欺欺人、优柔寡断了呢,岱兰?你知道吗?”
说这些话时,他目光柔和,可眼神令千岱兰心碎。
“对不起,”千岱兰说,“我——我一直在害怕,因为我们的差距,我很害怕会重蹈覆辙。”
“我和熙京一样吗?”叶洗砚问,“是我给你的安全感不够多吗?”
这个时刻,他温柔的语气让千岱兰忽然想要哭。
“我很失望,也很难过,”他停一下,才说,“你把我和熙京放在一起比……我很失落。”
连续三个对心情的形容词,让千岱兰眼神灰了一下。
“为什么呢?”叶洗砚问,“我知道这和你没关系,熙京让你受伤,你现在有所防备,这样很好,因为你就是个会反思总结的好孩子,你在保护你自己……我知道你这样很正常,但我总会因此受伤——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没有指责你,错都在熙京。”
他又叹气:“可是,如果你和他的第一场恋爱顺顺利利,甜甜蜜蜜,是不是,你如今也不会再爱上现在的我?”
千岱兰说不出话了。
她能感受到叶洗砚那种复杂又矛盾、莫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心情。
“一直以来,我都厌恶这样的自己,情绪化,不够理智,冲动,”叶洗砚说,“傲慢,嫉妒,无礼,贪婪……在遇到你之后,我的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越来越极端,刚才和你聊天时,我甚至产生殴打他人的冲动。”
“这么坏吗?”千岱兰意识到,他接下来可能要说分手了,这样很好。
她对自己说。
反正你早就知道,两个相差这么大的人,不可能走在一起的,不是吗?
反正你早就为离开做好准备。
反正你早就反复练习、设想过如何体面面对分开。
反正你早就知晓,反正你早就清楚,反正你早就清醒,反正你早就明白。
“嗯,很坏,”叶洗砚依旧捧着她的脸,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千岱兰的额头,看着她的双眼,“我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甚至也控制不住身体,这样是不是很坏?”
千岱兰的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那就分手吧。」
五个字长了爪子,死死地抠住她的咽喉,让她说不出话来,像螃蟹的钳,剪刀的尖,甲虫的爪。
「你就可以不用再糟糕了」
千岱兰想。
——和叶熙京时也这样,她想,叶洗砚也是聪明人,现在的他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现在想必也是希望及时止损的吧。
叶洗砚一直用那种沉痛又温柔的眼光看着她。
“更坏的是,”他说,“我明知这样下去会很糟糕,但我竟然喜欢爱上你后的失控感……即使失落,即使难过,即使失望……我仍想继续下去,继续我们的关系——即使我知道,后续的我们极大可能还会争吵,闹矛盾,痛苦——即使我知道,你并没有我期许的那样爱我,我——”
他的唇,轻轻地盖在千岱兰凉凉脸颊的温热眼泪上。
“我爱你,”叶洗砚说,“即使我清楚你并不能全心全意地爱我,但我仍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第69章 终篇(中)
千岱兰的手一直在发抖。
她想把它归结于刚才疲惫的网球运动,可骗不掉自己的心脏,她的脸颊在热,眼皮也在烧,像高烧到四十度那样火热、干燥。
她想为自己空掉三分之二的酒道歉,但叶洗砚吻了吻她干燥的唇,堵住她道歉的话。
“未来我们可能还会吵很凶,”千岱兰说,“咱俩很多生活习惯都不一样,一块旅行也会吵很多架,之后如果同居,矛盾只会更多;我没有洁癖,你肯定——”
“你和爸爸妈妈也会有矛盾,更何况我,”叶洗砚笑,“这不算什么,吵架也不算什么,至少吵架让我们知道问题在哪里;一切都需要磨合——”
说到这里,他发现她眼睛周围一圈渐渐泛起来的绯红色,透出点欲碎的红。
这点红让他不忍说接下来的话。
但仍旧要说。
“我反思过,这些年,不止是熙京一个人有错,我也有,”叶洗砚缓声,“你落在酒店的那本书,我看了很久。”
千岱兰问:“哪一本?《野性的呼唤》还是《小鹿斑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