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呀。”
“说谎,”叶洗砚的酒窝并未如千岱兰的预料出现,他说,“你是为了你的服装店。”
千岱兰的大脑卡了一下。
“……你该回学校好好读书,”叶洗砚克制着声音,他说,“也没关系,现在才十月份,还来得及;服装店不该占用你太多时间,你可以雇佣员工,还有你的父母——”
“我已经雇了人,”千岱兰打断他,“是我们附近大学的学生,但是她还需要学习——”
“你呢?”叶洗砚难得打断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学习?”
千岱兰说:“店里没人的时候,我其实都在学……”
“你发给我的成绩单是真的么?”叶洗砚盯着千岱兰,问,“你和我说,你在学校里上课,测验;实际上,你在哪里做的那些题目?”
千岱兰哑口无言。
她不能反驳,也反驳不了什么。
她其实没想到今天的叶洗砚会这样直接地戳穿她的谎言。
千岱兰以为对方会像之前那样,看透她的谎言和小把戏,也继续心领神会地陪她继续演下去。
这次为什么不一样了?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扮演么?
现在的叶洗砚看起来似乎很生气,但千岱兰弄不太清楚他生气的点。
她尝试去理解,放缓声音:“我不是不想好好读书呀,但从高一读好像有点太慢了,现在老师讲的那些东西,我都自学过了……而且我还通过了会考,下一年就能参加高考。”
叶洗砚问:“你打算只用一年的时间来准备高考?”
“嗯呢,”千岱兰点头,“熙京不是也跳级了吗?他不是初中和高中都只读了两年就参加考试?他还和我说,他的高中从来都没有晚自习。”
“他一直都有私人家教,高中从没有晚自习是因为晚上要接受六个家教老师的专门指导,”叶洗砚说,这个时候提起叶熙京,令他有种恼怒的烦躁,“你呢?岱兰?你打算在开店的业余时间外花一年来冲击高考?”
千岱兰再一次卡住。
“别浪费自己的天赋,”叶洗砚深深看她,现在的他成功地压下那种无名火,尽量温和地与她沟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的话么?你说你是清华的学生——以你的聪明才智,好好学习,考上清华有极大可能,我相信你的能力。”
千岱兰沉默了,她没说话,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是从上一个酒店中拿走的一次性拖鞋,干净的白色无纺布,消过毒。
叶洗砚给她预订好的房间是个酒店套房,在84层,卫生间都要比她的这个小房间大,浴缸侧的落地窗能俯瞰深圳城景。
除了叶洗砚在北京家的那个卧室,千岱兰再没睡过那么大的床,大到她可以以自己为直径,张开胳膊双腿随意地转着圈儿画圆。
叶洗砚的生活如此轻松,如此奢侈,如此……与这里格格不入。
近二十八年都顺风顺水的人生,大约从未尝过贫穷困顿的滋味吧。
钱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只是个数字而已。
他不可能理解她对钱财的渴望。
没办法,人总是会对自己拥有的东西熟视无睹。
千岱兰努力地想,就像她,也不会觉得美貌是很稀缺的东西。
因为她足够漂亮。
因为叶洗砚足够有钱。
她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不是吗?
“跟我走吧,”叶洗砚向她伸出手,“就当这两天什么都没发生,你回去后好好读书,不必担心钱的事情——”
“为什么不必担心?”千岱兰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我有什么资格不去担心吗?”
叶洗砚微微一怔。
千岱兰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以为我不想好好地回学校读书吗?你以为我不愿意和同龄人一样读三年高中、去考心仪的大学吗?你以为我很喜欢因为学历被瞧不起、被奚落、被辞退吗?你以为我愿意自己的努力被人一笔抹除吗?”
——叶洗砚,你没有在15岁时经历过职校的校园霸凌,你没有在16岁时在深圳的电子厂中被3、40岁的猥琐老伯尾随过,你没有在17岁就经历被初恋朋友的羞辱,你没有在18岁就背井离乡、独自去北漂,没有在19岁时学会对所有人笑脸相迎,应付同事间的勾心斗角。
——叶洗砚,你没有经历过饥饿,没有连续一周都吃那种又冷又硬的便宜面包和馒头夹咸菜,没有
经历过吃到吐还强迫自己吃的痛苦;你没有经历过在学校食堂连打菜都舍不得、和朋友拼一份的窘迫。
——叶洗砚,你试过冬季只靠一件丝绵都结块的棉服过冬吗?你也会被同学捂着鼻子嘲笑说一件衣服穿一个冬天吗?你感受过唯一一件过冬棉服不小心被划破时的难过、窘迫和焦虑吗?
你都没有。
生下来就在北京的叶洗砚,知道她想留在北京需要付出多大的艰辛吗?
早看惯浮华喧嚣的叶洗砚,知道她为了触碰到那一点点的繁华边角需要多努力地去踮脚吗?
所以你以为“穷”只是一种状态。
你不知道“穷”也是一种心理疾病。
“我必须赚钱,”千岱兰说,她咬牙,看叶洗砚,眼神倔犟,“Now or Never,我不会放弃任何赚钱的机会,也不会让它从我眼前消失;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境地,无论什么东西——我可以舍弃其他所有东西。”
“岱兰,”叶洗砚沉沉,“你年龄还小——”
“我不小了叶洗砚!”千岱兰愤怒地站起来,她说,“我的父母现在只有我了,他们都需要我,你还不明白吗?叶洗砚,我的爸爸妈妈身体不好,我现在是家里的赚钱主力军。”
她能感受到叶洗砚眼中的心疼和怜悯。
他在同情她。
但她不想要同情!!!
现在的千岱兰完全不会因为这些垂怜而感到沾沾自喜,其实她之前很擅长依靠装可怜来博取垂爱、获得利益,可是今天,她断然不想在叶洗砚表露出任何难过。
她甚至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那些窘迫又潦倒的生活,听到也不行,它们就像做错的题目一样被遮盖,千岱兰必须死死地捂住它们,才能在叶洗砚保持一种站着、平视他的自尊。
她必须自尊。
绝不能流泪,绝不能脆弱,绝不能潦倒。
否则霉运会来尝试将她打倒。
“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对你的资助?”叶洗砚问,“我一直不能理解这点。”
“因为它太像被包养,”千岱兰一字一顿地说,“我接受不了。”
“那为什么愿意接受殷慎言的帮助?”叶洗砚平静地问,“他对你而言很特殊?”
千岱兰迷茫了一下。
这点迷茫让叶洗砚的心重重一沉。
他仍旧保持着克制的礼貌,但西装外套下的手已经慢慢地握成拳头。
“如果你不喜欢这种资助,”叶洗砚停了一下,“我可以换成其他方式,公司也有固定的慈善支出,我会考量将你——”
“和你直接资助本质没有区别,”千岱兰生硬地说,“我说过,我不想要接受你的金钱援助。”
叶洗砚问:“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接受想睡我的人给我钱,”千岱兰说,“就这么简单。”
她说那些柔软的、甜蜜的谎话太多了,突入其来的直言显得更为尖锐,尖锐到叶洗砚呼吸一停,旋即,脸上添了份愠怒。
叶洗砚第一次发现她那好看的、叭叭叭的小嘴能说出这么冷漠、冷淡、让人伤心的话。
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冲他精准射击。
“千岱兰,”叶洗砚叫着她的名字,“别说气话。”
“什么气话?这是真话,难道我说的是假的?”千岱兰已经无法压抑,直直地问,“难道第一次见面,你就没有想过对我这样那样?第二次对我又亲又抱又搂又止坚,动作那么熟练,难道不是因为你早在梦里做过几十遍几百遍几千遍?别忘了那个时候我还是熙京的女朋友,你敢说你对你亲弟弟的女朋友就没有一点感觉吗?你敢说你劝熙京和我分手、劝我和熙京分手的时候,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我们稍后再聊这个话题,”叶洗砚说,“我记得我说过,因为我曾嫉妒熙京,所以会对你也产生类似的占有欲,我知道它很卑劣,但应该不难理解——”
“不难理解什么?”千岱兰问,“不难理解你对我一直产生的星谷欠,还是不难理解你现在对我越来越严重的管控欲?钱,我都已经还给你了,也说清楚了。现在,我想不想读书是我的自由,就算我现在完全不想上学了、全心全意地开服装店,也都是我的自由!!!”
说到后面,她已经说了气话:“我愿不愿意考大学,能不能考大学,都是我的自由。”
“堕落不算自由,”叶洗砚闭一闭眼,他其实并没有对付叛逆期女孩的经验,毕竟叶熙京皮糙肉厚,打一顿骂一顿就好了——岱兰不行,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语速和声音,“好了,我们换家酒店谈。”
“是换家酒店谈还是换家酒店干?”千岱兰说,“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没有一个否认,我认为我们孤男寡女在同一房间非常危险。”
“我们现在就是孤男寡女在同一房间。”
“因为我知道洁癖的叶洗砚叶先生绝不会在这里开干,”千岱兰说,“现在,这里对我来说很安全。”
说到后面时,她眼睛已经有点发酸。
对比太明显。
太明显。
千岱兰终于弄懂了,为什么在这里看到叶洗砚时,除了不自然外,她身体还有其他的异样表现——手指发麻,头脑像缺氧一样空白,心脏震颤,呼吸不畅——原来,那都是让他看到自己贫穷的不堪。
两人间的贫富差距犹如天錾,它一直存在,只是大家都在努力将它视而不见。
现在,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简直就像是将自己穿脏的底裤翻开给他看。
如此难堪。
如此难堪。
“我保证不碰你,”叶洗砚说,他似乎想发个誓或者说些确定的话,但对于不惯常立誓赌咒的人来说,有些太难了,他最终放弃这点,缓缓说,“相信我。”
千岱兰闭了眼睛,她感觉到,从叶洗砚主动找她、踏入这个房间时,两人之间那用谎言维持的平衡、暧昧与对等的假象,就已经被打破了。
长痛不如短痛,当断则断;当机立断,断不了就赶紧滚蛋。
千岱兰对自己说。
幸好她从未对此奢望过什么。
“你走吧,”千岱兰对叶洗砚说,“哥哥,对不起,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这句话令叶洗砚不怒反笑:“从来没认识过你?”
他的表情冷静得吓人。
千岱兰看到他的唇,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怎么,此刻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