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大半年的复习时间呢,”千岱兰打断他,“不着急。”
殷慎言说:“满打满算,也就剩六个月了。”
千岱兰嗯一声,听到殷慎言问:“想好报什么专业了吗?”
千岱兰说:“还没想好,可能是英语,不过更可能是法语吧。”
殷慎言说:“啥?”
“英语或者法语,”千岱兰说,“这样,我就能更好地读那些外文周刊了。”
殷慎言说:“我不太确定这俩学科具体教什么……但你这么辛苦地重新考、上大学,只是为了这个?”
“对啊,”千岱兰诧异,“不然呢?”
路边有裹成大棉花糖的小孩滚滚地走,俩小短腿笨拙又可爱,圆滚滚的身体上系了根布绳子,布绳的另一端在一烫卷发穿小红袄的老太太手里,看起来应该是祖孙俩,就这么愉快地散着步。
“理科是你的强项,”殷慎言微微皱眉,“你该选理工类的专业,就业前景广,薪酬待遇高。现在网络飞速发展,互联网产品就是新的蓝海——”
“我听不懂,”千岱兰打断他,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就想着多学点东西,然后继续好好捯饬我的服装店——”
“你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殷慎言试图继续说服她,“仅仅是在城市里开一个小店,太埋没你了。”
“埋没?”
“对,埋没,”殷慎言拧紧眉头,“干服装太苦了,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以后少不了要和地痞无赖打交道,肮脏事没完没了……你天生该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不对不对,”千岱兰摇头,她问,“你这么说,难道有人天生就该在地里劳作,难道有人天生就该起早贪黑地摆摊?难道有人天生就该有钱,有人天生就该贫困?”
殷慎言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我不信什么天生不天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也说了,我头脑聪明,那聪明人都知道,只要有机会,单干要比给老板打工强得多,别告诉我,你没有单干的心思,”千岱兰伸出手指,给殷慎言看,“上一份工作,你说我不该跪着给人试鞋,现在我当小老板了,你又和我说,干服装太苦了——怎么回事啊你,殷慎言?你闲着没屁搁楞嗓子,搁这儿净给我抬杠啊?”
殷慎言轻轻拍她脑袋:“看见前面那个大黑垃圾桶没?再说,我给你丢里面去。”
千岱兰撇撇嘴,两人并肩走到一棵小白杨树下面,忽然间,千岱兰踢了一脚白杨树,拔腿就跑。
树枝上的雪啪嗒啪嗒地落,。殷慎言没反应过来,被灌了一脖子一头脸的雪,木了一下,才去追千岱兰:“红红!你给我站住!!!”
俩人你追我打,一路跑回服装小店。
雨雪天气,来来往往的客人脚上都带着泥水啊雪的,门口垫了俩垫子,一个是拆开的快递硬纸壳箱子,铺开,进来后先跺跺脚,把鞋上的雪震下来,再往前走,是个丝绵混纺的厚垫子,地毯厂里的大块边角料,蹭一蹭,吸干净鞋底的泥水。
这样再往内,就不会弄脏地板了。
周芸看着殷慎言长大,疼他就像疼第二个儿子,见两个人打闹着进来,招呼着让他们去用热水洗手,眉飞色舞地亲切招待殷慎言吃饺子——大早晨起来,她和千军俩人一块包的,酸菜猪肉渣馅儿,加了剁成茸的瘦肉,热水滚三滚,咕咕噜噜,个个饺子鼓鼓如元宝。
端饺子时,殷慎言听见千岱兰和周芸说话,周芸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来事儿了;千岱兰摇头,周芸低声说这次晚了快大半个月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是不是累着了、冻着了?
这本来该是女孩间的私事,殷慎言准备下楼,却又听千岱兰说什么都没有,但那语气,听起来并不像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卫生间,发现那垃圾篓中,看到最上面卫生纸被揉成团,像包了个什么东西。
殷慎言没什么表情,打开看。
他在里面发现了个小小、细长细长的验孕棒。
沉默了半天,他多扯了几段干净卫生纸,将东西裹起来,放口袋中,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打开水龙头,哗哗啦啦地洗手。
千岱兰在这个时候过来,俩手往水龙头下一伸,开始搓手:“我还以为你偷偷抽烟呢。”
“在戒了,”殷慎言僵硬地笑,忽而转了话题,“你上个月去深圳了?”
“嗯啊,”千岱兰低着头,“咋啦?”
“没什么,”殷慎言说,“去干什么了?”
啪。
哗哗啦啦的水声停止,千岱兰拧紧水龙头,她侧脸看殷慎言,说:“还能去干什么?去进货了呗。好了,哪里有堵着厕所聊天的?洗干净手,上楼吃饭了。”
千岱兰感觉自己有点像炮仗了。
一点就着。
明明殷慎言也只是随口一问,她却这样敏感,恨不得下一秒就boom一声炸给他看。
这样很不好。
她没和家里人提叶洗砚的事情,对方现在被她变成一个圆圆的小秘密贴,锁进只有自己知道的密码本中。
可情绪还是会有点焦灼,总是在入睡前反复重演。
千岱兰从《作文素材》上读过一首现代诗,是张枣的《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她写作文向来绞尽脑汁,只这句话,让她感受到那种莫可言说的文字之美;她甚至还改写了一句——只要她睡前一想起叶洗砚有关的事情,睡不着时数的羊就能啃秃了南山。
这种焦灼的情绪极大地影响到了生理期,已经推迟两周没来,哪怕千岱兰清楚地知道被舍到手掌心和月退根都不会怀,但她还是忍不住焦虑,甚至悄悄地买了检验的工具。
就像以前在工厂里,哪怕没有星生活,长时间不造访的生理期,也会让千岱兰不安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可以无星繁殖,就像路边摊上那些杂志骇人听闻的标题——
《震惊!18岁妙龄女子怀胎十月生下一窝老鼠,竟然是因为用了卫生巾》
《可怕!18岁妙龄女子发现自己竟是男儿身》
……
一个个,仿佛离开“18岁妙龄女子”就写不了标题,不知道的还以为这“18岁妙龄女子”掘了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坟,才让这些撰稿人如此义愤填膺地编出各种离谱的故事来丑化。
也巧。
验完的当天晚上,千岱兰的生理期姗姗来迟。
同样造访的好事,还有雷琳的电话。
她兴奋地告诉千岱兰,说某个客户送给她两张北京某时装周的票,包酒店还包机票,王庭还在深圳,她现在非常空闲,问千岱兰有没有兴趣一起看。
千岱兰惊讶极了。
她问:“时装周一般都是2、3月和9、10月开,现在都11月了,怎么还有时装周?”
“哎呀,我看错了,”电话那边,停顿一段时间,千岱兰猜测雷琳应该是在翻票,“不是时装周,是个国际设计节,12月10到12月17——要不要来?”
“不了,”千岱兰婉拒,她很诚恳,“这几天店里忙,走不开,对不起啊,雷琳,没法陪你了。”
“没事没事,”雷琳爽快极了,“你先忙,等下次有机会了再约。”
千岱兰的确是抽不出时间。
她现在很忙,经常忙到夜里十点十一点才关店门。
上次,千岱兰从深圳那家档口里弄来不少货,都是国内一些一线品牌的“高仿”,之所以用“高仿”,是因为这批衣服完全是档口老板买了正品、一比一做的,除却细节有问题外,其余用料材质、版型,基本一模一样。
略有差距,但不大。
一件卖两三千的正品衣服,仿品的拿货价在二百到三百间,千岱兰翻一倍,卖四百到六百。
档口老板暗示千岱兰,可以给她“肉”,就是仿制的、和正品一模一样的标签,很多人拿回去,放在淘宝店里或混入集合店里,当作正品卖,利润丰厚。
要说不动心,完全不可能,千岱兰差点就让他帮忙订标签了;清醒后又摇头拒绝,就要没有标的。
卖1比1打版的衣服是一回事,把它们当作正品来卖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沈阳这么大,有这种拿货渠道的不止千岱兰一人,但她卖得最便宜,说的谎也最真诚,不像其他店里张口闭口暗示“我们这是原单(质检不合格筛下来的衣服)”“特殊渠道流出来的正品”“员工内部价”,千岱兰的话术也半真半假,说这些都是跟单和尾单——跟单指代工厂自己悄悄多做的货,尾单指剩余面料做的单。
她先前做销售时见过、用过、了解过太多这些品牌的知识,明白有些品牌基本都有自己的工厂和面料生产商,但这也不妨碍千岱兰用诚恳的语气说着动听的假话。
反正都是假的,她卖得也便宜,质量、做工和料子可不差。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千岱兰店铺里越来越忙,尤其是周六日和工作日下午五点后,好几次挤到没处下脚,连带着服装店对面马路牙子上卖烤地瓜、冰糖葫芦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眼看着月利润过三万了,千岱兰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再扩大些店面规模。
2011-2012年的跨年夜,她还收到了不少档口回馈老客户的礼物,大多是吃的,也有些实用型的,毛巾盘子之类的。
千岱兰最喜欢的礼物,是四只青花瓷的盖碗,被细致地裹好,没有被磕碰到一点。
遗憾的是,她不知道这礼物是哪个档口送来的,对方并未留下任何信息,只是显示从景德镇某店发出;她打电话过去问了老板,老板也不清楚,只说是个男的订的。
千岱兰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收起好。
她的店面生意火了,眼红的同行也来了。
某天晚上五点,就有俩喝多了的酒蒙子过来闹事,千岱兰不带虚的,拎着个炉子上烧红的铁棍子出去和俩人说话,千军手里也拎着菜刀,周芸拿切菜板,仨人把酒蒙子吓出二里地远。
第二天,一个穿貂带金烫大卷的女人上门,自称是紫姐,在沈阳有五六家连锁店,也是卖衣服,定位中高端,夏天的一个小衫就六七百块钱。
她抽了五根烟,最后一根烟按在千岱兰刚到货的一批衣服上,将最上方的小羊毛衫烫出一个小洞。
“小妹妹别坏了规矩啊,讲点仁义,”紫姐说,“你搁这儿不想赚钱可以,别坏了市场价——同样的东西,我店里卖一千,你这里卖八百,可以,卖七百,也成;但你卖四百五,是不是就有点没道理?”
说到这里,她弯下腰,蜘蛛爪似的长睫毛下,是精明能干的一双眼:“别破坏市场价,啊?咱们这来来回回开个店也不容易,明白吗?我知道你,以前跟着小麦乐乐在五爱那片干批发的兰兰——你那麦姐给你说好话,我今儿个也愿意卖她个面子——这次给你个教训,你也受着,以后可别再犯蠢了。”
千岱兰乖乖地说好。
她没什么资格说不好,这就是在地方开店的弊端;暗处总潜伏着地头蛇,只要你一红货,她们就嘶嘶地吐着红信子冲上来。
往后半个月,千岱兰的店被来来回回查了好几次,工商的,消防的,税务的……来查一次,罚一次钱。
还被举报了二楼起居做饭,说有消防隐患,不能住人。
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在得到群众举报,那也不能再通融了,很快收到条子,需要限期整改,否则就得关店贴封条,吊销营业执照。
千岱兰不得不把二楼和阁楼都清理出来,在附近重新租个两室一厅一卫的房子,让爸妈住进去。
这个时刻,她庆幸自己现在手头宽裕了不少,租房时不必再斤斤计较;原本想把隔壁的房子也盘下来开店,现在也没这个心思了——
再有几个月,就该高考了。
这个新年,千岱兰过得并不算好。
大年三十,当天晚上,店铺关门,被人泼了一堆的墨汁,还用红油漆刷上了“贱人”两个字。
千岱兰报了警,查监控也一无所获,那片商业区,刚好在那段时间断电,没有任何证据。
千岱兰没和爸妈说,自己悄悄地联系了人把东西清理干净;工人看她一个小姑娘,坐地起价,她叉着腰和人吵了好半天,一笔一笔把钱杀了下来。
再从深圳订货的时候,经常拿货的那几个档口老板,为难地告诉千岱兰,说沈阳一个大客户要求,基本都把货包圆了——千岱兰想拿,要么多加钱,要么就算了——不过,还有些残次品,是大客户挑剩下的,大多是开小线或掉了扣子的,想拿的话,倒是可以给她。
千岱兰婉拒了,当店里进的货全都卖光后,她再也不进那些档口的货。
她还在坚持开那个淘宝店,大半年过去,那个淘宝店终于升了个钻,小小的。
虽然成交量依旧不算多,但每天看看,千岱兰也觉成就感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