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点头,“全交给你。”
千岱兰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但创业就是这样,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
仅仅是销售渠道那点利润,显然填不满她的胃口,人是不断贪得无厌的,如果放在去年,千岱兰一定会满足于销售渠道的分成,可现在,不够,远远不够。
她要拿下能力范围内的所有钱。
叶洗砚并没有直接和她签订合同,于他而言,这样的小合同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这里定下了人,内部就不会再走招标流程。
只是千岱兰还不清楚。
即使叶洗砚允诺了将服装的加工和销售都交给她负责,一天不签合同,她就一天吃不下定心丸,还是会感觉到不安,生怕下一秒煮熟的叶洗砚——煮熟的鸭子飞了。
这种不安甚至超过了对成绩的焦虑,一连三天,千岱兰睁眼闭眼都是还没签的合同,恨不得拿杆枪抵在叶洗砚脑袋上,逼着他快快签合同打钱。
偏偏对方又不提合同的事了。
他只说来沈阳是玩。
苍天啊,千岱兰真不知道沈阳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位大佬玩的,现在是夏天,没有雪没有冰,他想玩狗拉爬犁都没地儿——
不,叶洗砚应该也不会玩狗拉爬犁。
沈阳故宫?大帅府?清昭陵?
叶洗砚想去哪儿玩?
千岱兰抓耳挠腮也想不出这里有什么适合他玩的,依照她对叶洗砚的了解,整个沈阳,最让他感兴趣的,恐怕就是她了。
但对方还真的就在沈阳住了四天。
他不去故宫也不去大帅府,只去了各种各样的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中国工业博物馆,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辽宁古生物博物馆,沈阳铁路陈列馆,还参观了2010年刚对外开放的审判日本战犯沈阳特别军事法庭旧址,最后去了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默哀。
叶洗砚在沈阳逗留的最后一天,还去了新乐遗址博物馆。
千岱兰都没去过新乐遗址博物馆。
她甚至都不知道新乐遗址博物馆在哪儿。
千岱兰是理科生,对新乐遗址的了解不多,仅限于知道它在沈阳有个专门的博物馆,对博物馆也毫无兴趣,感觉大同小异,没什么区别;反倒是叶洗砚,兴致勃勃地问她,喜不喜欢?
千岱兰看了眼他说的藏品,木雕的,已经断成三段,标签上备注着,新石器时代。
“好家伙,”千岱兰算了算,“七千多年了,那个时候还是母系社会呢,这么长时间,还能保存这么好——哎,怎么写着复制品?”
“真正的木雕鸟在沈阳博物馆展出,昨天我们已经看到过了,”叶洗砚叹气,“你果然从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
“……理解一下嘛,我理科生,”千岱兰说,“博物馆里的东西都长得大同小异,我的脑子记不住。”
“前天某人还向我炫耀她的脑子过目不忘。”
“那要看对什么了,”千岱兰反驳,“对钱么,我肯定是过目不忘的——人的大脑有限,要把有限的空间都放在重要的东西上。”
叶洗砚漫不经心地问:“我算重要的么?”
“当然算。”
“是’叶洗砚’本人重要,还是’叶洗砚带来的合同’更重要?”
“当然是你本人啦。”
一连两个当然,都不用过脑子,千岱兰好似有自动触发机制,就像siri,只会说出好听的、令人愉悦的话。
叶洗砚侧身,看千岱兰。
心知肚明的东西,他并未在此刻戳穿。
“下次说话前可以略微停顿一下,”叶洗砚抬手,轻轻拍了两下她头顶,“人要有取舍,才会显得更真诚。”
千岱兰说:“你在教我说谎吗?”
“我在教你做生意时如何与人打交道,”叶洗砚纠正,侧身,看玻璃展柜中孤零零躺着的木雕鸟复制品,“你不能只利用美貌和甜言蜜语,和你投机取巧的小手段,岱兰,七千两百年前的母系社会,能爬上权力巅峰的人,绝不是依靠着这三点。”
千岱兰微微侧了脸,专注听他讲。
“你如今的身份是’红’的创始人千岱兰,千老板,你现在该有点当老板的自觉,”叶洗砚提醒,“和你’熟悉’的服装加工厂、布料商合作时,该强硬了。记住,你和他们合作时,你是甲方,他们能从你这里获取利益,你就是他们的上帝——你会发现,当你拥有能决定他人权益的能力后,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对你非常用心,非常孝顺。”
他用了“孝顺”这个词。
可真是说到千岱兰心坎里去了。
这几天,能决定签不签合同的叶洗砚,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就轻而易举地得到她的用心和孝顺——
千岱兰猛地睁大眼睛。
她悟了。
“你先前说,脸面可以拿来换钱,拉下脸就能换取利益,我不否认这点,”叶洗砚说,“但是,岱兰,当一个人习惯性用她的尊严和脸面去换钱时,她的尊严和脸面就不值钱了。”
千岱兰说:“我知道。”
所以,她才需要尽可能地把握住每一次机会,在自己的尊严“贬值”前,把利益最大化。
钱能带来安全感。
至少现在的千岱兰,有自己的淘宝店,有足够的积蓄,就不会再如去年离职后那样,和叶洗砚的相处中带着不安——
叶洗砚说得很对,人在取舍后的抉择是最真诚、最能暴露出人性的。
假使去年紫姐闹事时,她还在和叶洗砚在一起,未必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而是极大可能选择就此缩回小窝,缩回叶洗砚为她安排的小黄金笼,安安稳稳地去上他安排的工作/学,心安理得地当被驯养后的金丝雀。
现在的千岱兰,有足够的积蓄后,稳定感足够,即使紫姐再来发疯砸点,她也不会把“当叶洗砚女朋友”当成唯一退路了。
她会有更多其他选择,不必围着男人团团转。
“你想报哪所学校?”叶洗砚忽然岔开话题,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高考相关,“有目标么?清华还是北大?”
千岱兰感慨:“你对我可真是望子成龙啊。”
叶洗砚叹:“换个吧,这个词不合适。”
“望女成凤?”
叶洗砚不想和她说话了。
千岱兰说:“我在北京住过了,但感觉那边不是很适合我……”
叶洗砚等她下一句话。
“我可能会去上海,”千岱兰说,“江浙沪那一带起来的淘宝店很多,我看了,杭州有很多扶持这方面的优惠政策,而且淘宝的总部就在杭州——”
“杭州不错,”叶洗砚问,“那你为什么要去上海?”
不等千岱兰回答,叶洗砚又笑着说:“算了。”
他最后看一眼玻璃罩中碎成三段的木雕鸟,身形挺拔优雅,恍若长青松柏,雪中白鹤。
“不用告诉我了,”叶洗砚说,“我尊重你的隐私。”
离别之际,叶洗砚将已经签名、盖了公章的两份合同递给千岱兰。
他颇为意味深长:“选择权在你,是选择安稳,还是冒险——你还有七天的考虑时间。”
千岱兰接过这两份合同,发现“乙方”一处还是空白。
这还是她第一次读这种正式的合同,逐字看,逐字读,计算她能从这次合作中获得的钱,不由得心潮澎拜。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游戏公司为她提供全款,她负责将这笔钱投入生产,推广,销售,利润五五分成。
“七天后,如果你还是决定包揽服装生产和销售的一切,就签名寄给我,”叶洗砚说,“预计这个月末,公司就会给你打第一笔预付款——记住,留给你寻找服装厂、考虑的时间只有七天,这七天,我在青岛度假;七天后,我会回深圳。”
千岱兰坚持:“我有熟悉的服装厂。”
叶洗砚不置可否,笑着离开。
他一走,千岱兰立刻请麦姐吃饭,问她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什么专做T恤卫衣的服装厂。
麦姐提点。
“你得去青岛啊,青岛那边做针织得多,就大悦城开的那个优衣库,很多都是那边厂子代工的,我有个表弟就在那干,”麦姐说,“哎,你想自己做衣服啊?我告诉你,这可得投老多钱了,万一要是赔了,能把你赔得抬不起头……”
千岱兰感谢了麦姐。
她是说干就干的性格,立刻用手机定去青岛的机票,一天也不愿意耽搁;麦姐点了烟,边和她聊天,边提到,说想将档口转手不做了。
“为什么不做了?”千岱兰好奇,“现在生意不是挺红火的么?”
“红火是红火,但我有点累了,”麦姐笑着弹弹烟灰,“我表妹,就是乐乐,她现在在大连那边开了个小服装店,挺安稳的,喊我也过去。”
“大连好啊,大连空气好,还比这儿暖和,”千岱兰说,“去呗。”
“哪里是那么容易去的?家里爷老了,走不动那么远的路,爸妈得留下来给她们养老,我还得留在这里给爸妈养老——她们就我一个孩子,我走了,谁照看着他们?”麦姐右手夹烟,左手的啤酒杯轻轻和千岱兰手中的一撞,“你还小,趁着还没被绑住,多出去闯闯,挺好的。”
千岱兰和她喝了近半小时。
半小时后,麦姐喝高了,走路东倒西歪,千岱兰扶着她,正是六月的夜晚,还没彻底暖和起来,太阳落下去,深夜里,空气又冷又凉,冻得人发颤、直打哆嗦。
还没走出这条小街,千岱兰后脑勺一痛,重重地挨了一闷棍。
她旁边的麦姐同时挨了一棍子,尖叫一声,千岱兰眼睛发黑,手捂着后脑勺,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站稳,只听见紫姐的声音。
“干什么吃的?人都能打错?打矮个儿的那个!!!”
就像大冬天出门,在冻严实的冰地里摔了个出溜滑,后脑勺先着地那种。
这一痛,痛得千岱兰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好不容易站稳,看麦姐摔在地上,着急忙慌地想去扶,又被紫姐狠狠拧住右脸,疼得千岱兰眼睛包了一汪泪。
紫姐很恨地看她,骂骂咧咧:“我看你真是七仙女跳皮筋有多der就多der,小丫头片子敢和你姑奶奶较劲儿——老鼠舔猫腚不要命了——”
左手死死地掐住千岱兰的右腮,给她掐得发紫发青,紫姐高高扬起右手,想把她揍个脸红屁股青的,可月光一照千岱兰眼珠子里的一泡泪,紫姐又犹豫了下。
这丫头片子长得太好看了点。
好看到上一次紫姐想打她都没下去手。
这一次也同样。
来之前,紫姐发过狠誓,今天不把千岱兰扇得鼻血飙出二里地,她以后就不配再被人叫姐——
一咬牙,紫姐松开千岱兰脸,发现她的右腮上已经被掐得一片发青。
千岱兰一声不吭,只用身体挡住地上醉过去的麦姐,把她抱在怀里,无声地护着她的头和上半身。
紫姐也不由得感叹一句丫头虽鬼,还挺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