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惊醒, 摸了摸手腕上的那串菩提转珠, 绳子还是湿的,她取下来, 放进自己的挎包。
出了帐篷,东边天空已经渐渐泛起鱼肚白, 营帐外一片空地上燃起篝火, 周围断断续续又送来了好些获救的人, 都围在篝火边烤火取暖。
谈胥站在燃着的篝火边,帮救灾人员一起清洗蔬菜。
看见她出来, 他对她轻轻笑了下,“醒了?”
“来喝点热红糖水。”放下削到一半的土豆,拿起身旁的一个保温杯走过来递给她。
伸手接过,温书抬头看他,眉眼里的锐利已经寻不见踪影, 浅褐色的眸子在这黑夜里很亮。
“谢谢。”
“你找了我多久?”她问。
注意到她的头发还是湿的,谈胥转身去找了条干燥没用过的毛巾过来,“不到半个小时。”
“有人留了张纸,圈下你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我根据那张图从东面开始找的, 没费什么力, 你别有心理负担。”
“书书,你要照顾好自己,我拍戏才能安心,这次幸亏剧组在这附近拍戏,我才能及时赶过来。”
谈胥用干毛巾轻轻揉她的湿发,动作温柔,嗓音低沉:“要是下次我不在附近,怎么办?”
“姗姗让我照顾好你,你再这样,我会自责的。”
心底涌过暖流,温书不想让他们担心,抬头对他笑笑,“谈胥,你不用担心。”
“我命很大的,怎么会轻易就死掉。”
“让姗姗也不要担心,都会好的。”杏眸清亮,真诚,眼底光点犹如天上星。
谈胥手一顿,心跳漏了一拍,有心动感滋生。
他伸手还想继续帮她擦头发,温书却已经偏头躲过,她拿起他手上的干毛巾,轻轻开口:“我自己来吧,谢谢你,谈胥。”
停歇的雨忽而又下起来,豆大雨滴落在手背上,噼里啪啦,冲刷着树叶。
篝火被淋灭一部分,温书听到一阵沉闷的咳嗽声,似乎是从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
她转身去看,在那漆黑的雨幕里却什么也没看见,星星被云层遮住,没有月光,泥泞的地上有杂乱不堪的脚印。
“刚刚是有什么人在附近吗?”谈胥走过来,淡淡问。
移开目光,温书嗓音很淡,如这夜里的雨,“没什么,一只野猫罢了。”
…
和孙蕊在营地里一起待了一上午,帮助附近的官兵安置灾民,分发救灾物资和做饭的活计落到他们身上。
昨晚走那么久的山路,脚磨破了几层皮,都是水泡,擦完药才开始后知后觉地疼。
谈胥便让他们别站着劳累,选了个洗青菜折青菜刮土豆的活给她们。
搬过小马扎坐下,温书一点一点认真地把空心菜折成一截一截,纤长白皙细指灵巧地穿过蔬菜,动作利落漂亮。
谈胥围着围裙在旁边架起的大铁锅面前挥着大铁铲炒菜,手臂裸露,可见流利的肌肉线条,一举一动,荷尔蒙爆棚。
孙蕊在旁边一边刮土豆一边犯花痴,悄悄地小声和温书说:“这么帅,这么man,还会做饭,还是影帝的男人,书书你还不赶紧嫁了啊。”
折菜的手停顿了一下,温书抬头看着谈胥的背影,心里有点酸涩难过。
似是故意,她加大了点说话的声音,“我接受不了欺骗,永远也不。”
“如果不说话,最好在我这当个死人,再也别出现再我面前。”
挥铲的手僵滞了下,谈胥低头,盯着铁锅里的菜半晌,差点菜都炒糊了。
苦笑,用力握着铁铲的手柄,谈胥继续翻炒。
菜香四溢,孙蕊没听懂温书的话,还在自顾自的夸谈胥:“菜味道真香,这可是影帝亲自炒的菜啊,我等会一定得多吃几口。”
“对了,书书,我们西山的画展还没取消,你请谈胥也去呗。”
“毕竟他昨晚救了我们。”
捏着手里空心菜没说话,咔滋一声,菜梗破了,温书没抬眼。
孙蕊问谈胥,“谈先生,你能在这儿待多久呀,我看你昨晚来的同事今早一大早都走了,你们拍摄紧吗?不紧的话,等明天和我们一起去西山南区,参加我们书书的画展啊。”
温和笑笑,谈胥回答:“可以啊。”
“不准你去。”扔了空心菜,溅起水花,温书把理好的一盆菜端起来,放到旁边茶几上,冷冷道:“我想我们以后没必要再联系了。”
孙蕊噤声,蹲在地上不知道说什么好。
垂眸,谈胥关了炉灶的火,身上还围着围裙,手指上沾了些油污,眼底情绪很淡,浅褐色的眸子里隐有痛苦挣扎。
无声,沉默,他解下围裙,站在温书身前,低头看她:“对,我一直有事隐瞒你。”
“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到了吧。”
一声一声清晰,谈胥盯着温书的眼睛开口:“谈谷是我弟弟。”
亲耳听到这个回答,心脏还是被刺了一下,温书看着谈胥那双与谈谷如出一辙的琥珀般的眼睛,觉得手脚发冷,她问:“所以你追我是为了报复我吗?”
“报复我曾与你弟弟恋爱两年,却没能和他走到最后?”
眼底悔意挣扎,谈胥回:“当然不是,我从没想过报复你。”
漆黑碎发遮了点眼睛,长指屈握,谈胥苦笑:“书书,我承认,我最初追你是带了目的,可我现在是真心追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哪怕我曾是谈谷的女朋友,我曾喜欢他?”温书抓着手腕,觉得很可笑。
什么真心,都是假的。
“你觉得我能接受得了么?谈胥,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啊?”心口发闷,温书看着谈胥的眼睛,忽然觉得很陌生。
一直以来,他的喜欢都是演的,果然是影帝,好演技。
神色难掩痛苦,长指蜷曲,谈胥伸手想抱温书,却被她躲过,他语气里有点低落:“我从没想过报复你书书,一开始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如果伤害到你了,我向你道歉。”
“只是,我和谈谷的事,”他无奈又悲哀地笑笑,“实在是很复杂。”
“书书,第一眼见你,我被你惊艳到,第二眼再见时,我已经知道你是谈谷疼爱了两年却不得不分手的女朋友,那时我就有了追你逼迫他的想法。”
“我和谈谷是亲兄弟,从小就被人拿来比较,小时候我比他优秀很多,他一直活在我的阴影下,他恨我,所以想摆脱我超过我,在初中的时候就不顾家人反对远赴西欧,学习艺术专研画技,就为在那片领域里做出成就,能在我面前压我一头能比我好,为此他付出了很多,甚至长达十年的时间不回来一次。”
“母亲为他操碎了心,千方百计想让他回来,甚至几次远赴英国去说服他,他都不肯动摇他的决心。他立誓不成名绝不回来。”
执念太深,谈谷画画到几近痴迷的地步,他想成为莫奈那样惊才绝世的画家,而不是梵高,生时籍籍无名,死后才被人称颂。
他从小生活在谈胥的阴影下,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哥哥,学习,礼数,天赋样样压他一头。
在学校,老师称呼他为谈胥的弟弟,在他面前称赞他哥成绩多么多么好,理科满分,文科作文也被张贴在学校公布栏上成为范文。让他好好向自己的哥哥学习,而不是考出这样的成绩来给他们家丢脸。
在家,他永远是被忽略的那一个,亲戚父母关心的只有比自己优秀让他望尘莫及的哥哥,嘘寒问暖,谈胥是全家的骄傲,而他只能是他身边的陪衬。
无论做任何事,谈谷原本在同龄人中已足够优秀,可比起谈胥还是差太多,他永远被谈胥压一头,没人看得见他关心他。
至于谈胥高中被星探挖掘,出演电影,年少成名,名声大震时,他毅然决定出国。
自己用攒的零花钱买了机票,复杂繁琐的办签证流程也是他自己跑的,他谁也没有告诉,只是离开那天给他妈发了个短信。
[妈妈,你们有哥哥一个儿子就够了,我走了,再见。]
在英国十年,做过童工,租住过廉价的地下室,没钱上课时在教室外旁听,还被保安赶走,饿得没钱吃饭,在街头替人画画,一英镑一幅……
所有苦难他都经受,他从未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也再没和谈胥联系。
往返剑桥郡与伦敦的那个少年,依靠自己挣钱生活,上学兼职,将画技修炼到炉火纯青地步,考上最优秀的学府,成为别人口中的天才。
他付出了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也就是靠着那执念才撑到如今,所以他不能放弃,也绝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就算一生无名,他年客死异乡,又如何。
“我的父母都很后悔,他们失去了一个儿子,他们想让他回来,爱子心切为之计长远。”谈胥揉了揉眉心,怅惘道,“我们都想他回来,不需要成名,不用把自己逼到那种境地,我们只想他幸福。”
心口钝痛,垂下眼睫,温书从来没想过谈谷有那样悲惨的过去,那时分手他的坚决让她感到心冷与失望,决绝离开,可原来他也挣扎痛苦。
抬头看向谈胥,嗓音冷淡,温书问:“所以你追求我,只是为了让谈谷有危机感,让他回来?”
“你拍过我们很多亲密合照发在朋友圈,你知道他能看见,你知道他会在意,你也知道他会痛苦。”
“你利用谈谷对我的爱,来弥补你和你父母对谈谷怀有的歉疚感和亏欠感。”
“你想他回来,你想弥补他,你能给他很多钱,让他下半辈子无忧生活。”
温书笑笑,嗓音极冷,“可你想过,这是他想要的人生吗?”
林间树叶随风摇晃,涛声阵阵,风拂在人脸上,却是冷的。
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蔓延开来,谈胥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手却僵滞在半空中,无力垂下,他悲哀笑笑:“所以,我错了。”
“我不该带着目的接近你,却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温书,起初我对你想的是利用,可随着后面深入了解,我也为你心动,我也想为自己追求一次,我也想和你共度余生。”
可利用存在,欺瞒存在,虚假存在,无法抹去。
深闭双眼,谈胥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裂开一道口子,他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
伸手,想牵温书的手,“曾经,我利用你,追求你,是为了让谈谷产生危机感,是为了逼迫他回来,是一场赌博,可我的砝码所剩无几。”
他苍凉笑笑,“最后还把自己赔了进去。”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的深情真诚深刻,谈胥看着温书的眼睛,眼尾渐渐泛红,嗓音几近颤抖。
“书书,我爱你。”
“够了。”深闭双眼,温书退后一步,抬头不折不扣地盯着谈胥的那双眼睛,温和残忍,冷酷薄情,“你现在喜欢我,你又把谈谷置于何地,把我置于何地?”
“我从一开始,不就是你的砝码你的工具吗?不带真心的感情,你奢望我回应吗?”
咬了咬唇角,温书笑意苍凉,“还有,你说,你现在爱我,够了。”
“收回去吧,你这种虚伪的爱我承受不起。”
转过身,温书盯着地上那残破了一半叶子的空心菜,心里平静,理智清醒道:“谈胥,到此为止吧,我累了。”
落空的手收回,维持自己零落的自尊,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句话,沙哑至极,谈胥回:“好。”
当天下午他坐上剧组的车返回拍摄场地,而温书在灾区待了两天,随后去西山南区,画展延后顺利举行,只是她的画在那场泥石流中损坏大半,她以参观者的身份参加了那场画展。
画展结束,返回南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