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环顾四周,没看到母猫的踪影。
“你也没有妈妈了吗?”她柔声叹息。
小猫好似听懂了她的话,耳朵慢慢竖起,走出来,来回蹭起她的小腿。
苏青瑶见状,抚摸两下它的脑袋,而后拎起后颈,像刚完成分娩的母亲那样,将它抱入怀中。
“好吧,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了。”她喃喃着,碰了下它的额头。
有了小猫的陪伴,余下的旅程走得飞快。
抵达上海站那日,是下午,火车轰隆隆地驶入站台,呕出一团白烟。苏青瑶隔着车窗玻璃,看向拥挤的站台,挑夫、村妇、先生、阔太太、流浪儿……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仿若花窗玻璃的碎片,一点点拼凑出上海的轮廓。
下车,她招来一辆黄包车,朝谭碧信中的住址奔去。
目光擦过车夫湿透的背心往前看,熟悉的景物迎面扑来。穿云的高楼亮着几百只玻璃眼睛,眼睛下方,张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是斑、是痣、是痘。再往下,凌乱的线条戛然而止,成了一道笔直的沥青路,路旁无穷尽的电线杆,则是都市整齐的牙齿。“叮铃铃,叮铃铃——”,电车发出急促的呼喊,在唇齿间穿梭。马路的尽头,走来一群摩登女郎。她们穿着短到膝盖的旗袍,烫发高高耸立,堪比违章建筑。
苏青瑶与这张独属于上海的脸对望,感受它的呼吸拂过面庞,吹起了她那从古老中国的另一头带来的棉手帕。
跑到一处弄口,车夫停住脚步,问苏青瑶是哪一号。苏青瑶愣了愣。她在昆明的广阔天地呆太久,忘了弄堂有多曲折。失神了好一会儿,她才将门牌号告诉车夫。车夫拉着她七转八转,转到一扇赭红的门前。
车夫笑道:“小姐看样子不是上海人吧,来看亲戚的?”听到这句近乎“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话语,苏青瑶猛然一哀。嬛
启程前苏青瑶给谭碧去信,告诉她,她要回来。但没说具体时间,因为路程太长,她也没法给准话。所以谭碧完全不知道苏青瑶今天会来。彼时,她开着收音机,足尖打着节拍,跟着周璇细细的嗓音,学唱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歌声零零落落得飘到了窗外,掉进苏青瑶的耳朵。她踌躇地站在楼下,踮脚朝窗口望,只见深蓝的天幕下,两根葱白的手指夹着一根灰白的烟,伸出来,指尖血红、烟头赤红,二者上下一舞,烟灰飘落。
苏青瑶心霎时酸透,涩着嗓子喊:“阿碧,阿碧——”
话音未落,屋内的歌声便断了。
谭碧扶着窗框俯望,看到一个穿蓝布棉衫的女人,很瘦,但很精神。她也见到了她,仰起脸,微微笑着说:“是我,阿碧。”谭碧慌忙掐灭烟,根本来不及回话,转头就扎进了房间。
咚咚锵锵,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木质的楼梯。
拉开房门,眼前霎时雪白。
“瑶瑶,你、你——”谭碧晕眩地张开嘴,喉咙里数不清有多少话争相往外挤。“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苏青瑶站在门前,唇角紧紧地笑。“一下车就来了。”
“累不累?”
“还好。”
“那,那,”分别多年,乍然相逢,她一时有点摸不着想说的话。这时,她眼神一低,瞧见了缩在苏青瑶怀里的小猫,便笑着问。“唉?这猫儿哪来的?”
“路上捡的,”苏青瑶说着,托起三花猫。“来,拿破仑,跟干娘问好。”
“喵呜——”那只叫拿破仑的三花猫竖起了它的大尾巴。
谭碧见状,指尖递到它的鼻子前。拿破仑凑过去嗅嗅,没表现出反感,谭碧才伸手挠它的脑门。拿破仑颇给面子地咕噜几声。
摸完,气氛稍稍和缓。
谭碧这才后知后觉道:“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
合紧房门,苏青瑶放下拿破仑,让它在一楼适应。
谭碧双手抱胸,上下打量她,语调高高道:“瑶瑶,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没办法,昆明太晒,”苏青瑶看向她,道。“别光说我,你也是……阿碧,你胖了呀,这哪还有以往沪上苏小小的样子。”
这话如若四两拨千斤,一下卸掉谭碧心头的重压。
“光吃饭不干活,可不得胖。”谭碧噗嗤一笑,学着以往的模样,扭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怎么,嫌我年老色衰了?”
“哪会呢。”苏青瑶也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谭小姐艳冠上海滩。”
谭碧吃吃笑,主动撞了下她的额头。
苏青瑶也撞回去,“咚”得一声。
“哎呦!这么大力,苏青瑶你出去学武啦?”谭碧推她的肩,嗔怒道。“真的是,上楼上楼。”
苏青瑶微微笑,不言语,与她手挽手上楼。谭碧问她这一路辛不辛苦。苏青瑶自然说不辛苦。可能是为证明这点,她讲述起路上碰到的奇闻。楼梯的咯吱声,随女人的话音,一下一下响,好似穿插在戏曲唱段里的小鼓声。
谭碧听着一路的奇闻,咯咯笑,越笑越大声。
兴许是笑的太猛,后来竟笑乱了套,肩膀一耸一耸的,抖出了泪花。
她松开苏青瑶的胳膊,先一步冲进二楼的卧房,抽下挂在脸盆架子的毛巾,边拭泪,边用笑盈盈的语气说:“你说,瑶瑶你继续说,那个瘌痢头,然后……”
泪珠能擦去,话音的颤抖却怎么也止不住。
苏青瑶走过去,轻抚她的后背。
女人低微的抽噎,是春夜的雨打竹林,缠绵许久方得止息。
“阿碧。”隔了半晌,苏青瑶柔柔唤她。
谭碧抬头,依旧是颤声:“当年,南京、南京成那样,我还以为你死了……”说着,泪又下来了。
苏青瑶拿过她手里的毛巾,捧起她的脸,轻轻按着擦。
“没事了,不哭,没事了。我不是活着回来了吗?”分明这样说,她自己却也禁不住湿了眼眶。
谭碧摇摇头,反握住对方的手腕,止住了拭泪的动作。她抽回毛巾,随手扔到脸盆里,继而拉苏青瑶坐到床边。一个瘦了两圈,一个胖了两圈,两个女人,相对而坐,太阳沉落,令二人的剪影时隔多年再度交融。
谭碧问她究竟是怎么离开南京的,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苏青瑶沉吟片刻,将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件件和她说。南京、汉口、重庆、昆明,再回到上海,一路走来,不知多少次面对九死一生的时刻,怀抱着必死的决心。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她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真是奇迹。
谭碧也把自己的这几年告诉她。如何去的香港,又如何从香港回来,隐姓埋名、蜗居弄堂。谈到近况,她告诉苏青瑶,她用积蓄就开了一家小舞厅,退居幕后当经理。凭借从前在百乐门工作的经验,舞厅生意不错。夜校还在上,每周三次,她现在可以用英文点餐,还会自己做账了。
彼此一句接一句地倾诉,面腮残存的泪痕逐渐干涸。夜幕降临,霓虹灯接连亮起、闪烁,光斑穿过玻璃窗,金鱼般在屋内游动。话音则是水缸里的泡泡,越发稀疏。直至说完的那刻,她们久久凝望对方。不知是谁先笑了,扑哧一笑,另一个扑过去,抱住对方,肉贴肉、骨贴骨,双双倒进软床。
“瑶瑶,我很想你。”昏暗中,谭碧呢喃。
她伏在她的肩头,温热的脸蛋与她紧紧偎贴。
苏青瑶搂住谭碧的脖子,喟叹:“我也是……”
久别重逢,晚饭自然要出去吃。谭碧打电话叫出租车,去罗威饭店。路上,谭碧问她,这次回上海,是预备长住,还是单纯回来看看。苏青瑶说不久住,她拿到了香港大学的聘书,得在九月开学前赴港就任。
苏青瑶在谭碧家住了小半月,渐渐找回在上海生活的步调。长旗袍与手推波都不再流行,她接受不了夸张的烫发,只去裁缝店改短旗袍,毫不在乎自己大小不一的脚会暴露在外。
苏青瑶本打算先去见小阿七,再去打听父亲一家的下落。但这天,她收到《申报》编辑部寄来的稿费,去银行兑钱时,在柜台前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似乎是她的继母。算起来将近十年没见了,苏青瑶第一眼看到,没敢认。那女人取完钱,走向大门。苏青瑶加快脚步,跟上,看清了她的脸。是她,只是老了太多。昔日涂红唇、着洋裙,留洋归来的女学士,究竟何时变为了满面皱纹的老妇?苏青瑶想着,一惊。
思索间,那女人步履匆匆地离开银行,要去搭电车。
苏青瑶快步追出去,叫住她:“阿姨,等等,阿姨!”
那女人回头看到苏青瑶,双眸骤然睁大。
随继母回家,她递上一杯香片茶。
苏青瑶两手接过,轻声问:“爹呢?在上课?”
女人嗓音干哑道:“他还在睡……他,他……”
她告诉苏青瑶,八一三上海开战后,交大校园被日军侵占,他们原先的家也待不下去了,只得随学校搬入法租界。后来交大被汪精卫政府接管,许多师生不愿合作,愤而离开上海,前往重庆九龙坡分校。
苏荣明理应要去重庆,也早该去,因为分校刚建立,就设立了电机系的班级。可他怕枪炮,怕日本人,宁肯受伪政府管辖,也不愿冒风险内迁。于是教员内传起闲话,指责他是毫无骨气的卖国贼。加之他执教多年,并无多少学术成果,系主任便找他谈话,希望他休一个短假。苏荣明自觉受了极大的侮辱,一气之下,竟提交了辞呈。
谈话间,走廊深处响起黏腻的咳嗽声,“啃啃啃,啃啃……”。继母说一声抱歉,起身去卧房。客厅逼仄,墙面发灰,衬得家具更是老旧。苏青瑶独坐其中,望见剥落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神龛,神龛内端坐一尊玉观音塑像,肩头落满灰尘。她望着,突然感觉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直往上钻。她想起来了,九一八事变后,她和徐志怀从杭州搬来上海,回父亲家时,见到的便是这尊观音像。
时光就在两次对望的间隙里,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恰在此时,继母回来。
苏青瑶收回目光,低声问:“他这是……病了?”
继母长吁:“病了都快三年了,医生说,可能熬不过今年。”
苏青瑶不言。
继母短叹,续上先前没说完的话,继续讲:“离职本来也没什么,再找一份工作就是,可你爹偏听了什么朋友的话,投资做汽车厂,这才——!早知道,就该让他去中学找一份教职,混混日子。出了这事,你弟弟大学读了两年,就退学去银行当职员了,现在全家就指望着他那一份薪水活。要不是徐先生时不时寄钱来接济一下,你爹的命早就……”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探身问苏青瑶:“对了,你跟徐先生还有联系吗?”
没料到会听见徐志怀的名字,苏青瑶呆了半晌,方才悄声道:“没,没有……”
“我们也快一年没收到他的信了,”女人叹息。“上回来信,他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苏青瑶听闻,心一紧。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逢之前
继母并未瞧出她的异样,接着问:“所以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不给家里写信?”
“我有寄信给你们,”苏青瑶嘴唇干涩地说。“写的旧地址……可能邮递员送丢了。”
继母听闻,抽出手帕擤擤鼻子,不吭声。
也许他们曾经收到……但被她的父亲扔掉……
苏青瑶静了半晌,又说:“开战前,我也给你们写过信。”
“你不要怪你父亲。”女人嗫嚅。“毕竟你当年做出了那种事……要不是政府里一位姓于的先生帮忙把事情压下了,这传出去,他简直没法做人!他的名誉,他的工作。还有你弟弟,他还在读书,万一被学校里的人知道……”讲到这里,她攥紧手帕,缓了口气说。“算了,都过去了。你现在住在哪里?要不搬回家来,多个人多个照应。”
她这话说得苏青瑶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幸得仁慈的教皇的赦免,只等掏钱买完赎罪券,就可以上天国了。
苏青瑶不免心灰意冷。
“不麻烦你们了,我现在和朋友住在一起。”她侧过头。
继母遇了冷脸,不安地举起手帕,擦擦额头,又说:“对了,你爹醒了,要不要去看看?”
苏青瑶微微叹息,说好。
她跟着继母走进房间,停在门关,见半透光的粗布窗帘上,摇晃着立起一个消瘦的人影,被继母斜插在空旷的床榻。苏青瑶心悬悬地穿过暗影,来到他跟前,这下看得更清楚了,老人佝偻着,层层皱纹下,几乎瞧不出从前的轮廓。
继母知趣地离开,留下父女二人。
苏青瑶侧身坐下,望向眼前的老人——她的父亲,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