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怀察觉到她呼吸放缓,在耳畔轻唤两声:“瑶,瑶?”苏青瑶懵懵地应他一下。徐志怀无声地笑了笑,小指撩开她面颊的一缕湿发。
“爱哭……”他柔声埋怨。
第二天一早,苏青瑶是被猫叫声吵醒的。
她眼睛睁开一道缝,隐约瞧见拿破仑正撅着圆屁股,往脸上拱。它咪呜咪呜叫唤,尾巴尖扫过苏青瑶的额头,大有不拍屁屁誓不罢休的架势。
“好好好,拍屁屁,拍屁屁,”苏青瑶无奈,小臂垫着脑袋,侧身,哄小孩似的拍打它的尾巴根。
拿破仑被拍爽,长叫变短叫,身子一扭,挤进臂弯翻滚。苏青瑶还在犯困,闭着眼勉强拍了会儿,实在手酸,垫在脑袋的胳膊也发麻,便想干脆起床,穿了衣服,再回来伺候它。正当这时,一双手递过来,抱走拿破仑。
“不要打扰妈妈睡觉,”他低语。
苏青瑶听出是徐志怀的嗓音,顿时清醒大半。
她本能要睁眼,又忽而被羞怯制止,怕见到他,回忆起昨夜的种种……尤其是被褥之下她还赤裸。内心几番挣扎,心一横,她打开眼睛,见徐志怀抱着拿破仑,食指挠着它的下巴。
“醒了?”他看她。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她下巴往被子里缩了缩。“不是说有会?”
徐志怀坐到床沿,“想等你醒了再说。”本是看着她说的,但话讲出口,没来由的,他突然觉得这话太不符合自己的调性,深情款款,似在发神经,便垂下眼。拿破仑跳出来,凑回到苏青瑶跟前。他就顺手摸了摸它的后颈。拿破仑见状,两只爪子攀住他的手背,张嘴欲咬,幸而苏青瑶及时摁住了它的小脑瓜。
“起来吗?还是再睡会儿。”徐志怀收回手,问。
苏青瑶细声细气答:“起来。”她的肩膀躲在被褥下,眼珠直盯着他,像能用目光将他推搡出公寓。
徐志怀忍不住笑。
他起身,吻一下她的额角,转到屏风后,方便她穿衣。
苏青瑶套上堆在地板的晨袍,去到浴室。洗漱干净,她换上一件夹竹桃色的回字纹旗袍,木梳沾上清水,梳平长发,对着镜子盘起,再用发网兜住。徐志怀趁这个空挡,给司机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
待她打理完,车也开到。
苏青瑶愣了愣:“这么着急,现在就要走?不等吃过了早饭再……”
“得回去换套衣服。”徐志怀解释。“路上起码得开半个多钟头。”
提到换衣裳,苏青瑶瞥向他皱到不成样的衬衣,脸颊微红。
她侧身,取一柄油纸伞,说送他出门。公寓的门房说,暴雨推倒了一棵南洋杉,横在山路中央,能通人,汽车暂时还上不来。苏青瑶便一路送他到山腰。
雨后万物焕新,秋色净如洗。
柏油路闪着水光,仿如一匹反光的软缎。两人散散慢慢地走在上头,神经是软的,话音也是软的。她告诉他,港大给她发了通知,校舍重修完毕,下周就可以开始上课。他问她身体吃得消吗?她点头,说没关系,又说这些年已经习惯工作,因病停下,反而难受。徐志怀不言语,心里有一丝不情愿她去上课,就像现在不大愿意回去开会。
不知不觉,走到那棵斜卧的南洋杉,一辆别克轿车正等在树干后。徐志怀让她先回去,苏青瑶却叫他先走,她再回公寓。绕过树干,拉开车门,徐志怀见她仍留在原处,就又说让她赶紧回去。苏青瑶则挥手,示意他快点上车。
又不是再也不见,道别竟成了惜别。
送走徐志怀,苏青瑶折返回去的路上,树叶残留的雨珠时而滴落,星星点点,抛洒在头脸,很是爽快。她仰望着缝隙里抖出来的水珠,忽然想:如果没有这场雨,他们可能也就那样了……
那日过后,两人心境各有不同。
徐志怀这头相当迫切地想把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一是刚刚和好,他总觉得在做梦,生怕她突得变脸,又转头溜走;二是他成日在她的公寓进出,唯恐左邻右舍误解她是他包养在外的情妇,凭白招来许多闲言碎语。
苏青瑶倒是不在意。
在她看来,两人眼下算是和好,但最终能不能走回到一起,还得长久地相处下去才能知晓。昏头昏脑地复婚,就是又被一纸婚书绑住,反而叫她心里不够安定。再说,千百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不是到了年纪,就急匆匆地出嫁?好似不是在结婚,而是在逃难,背后追逐的野兽叫三十岁大关,没能在它到来前及时躲进婚姻的避风港,就要被嚼碎了,吞进肚子,再排泄出来,成为肮脏的没人要的老姑娘。
赶成这样,逼成这样,古中国生产的瓷玩偶们有几人是出于自身的意志,正儿八经地恋一恋的?也就是不讨厌,还可以,依赖成瘾,但凡有人肯照顾,就心旌摇晃、心满意足了。
好在苏青瑶早已被嚼碎、消化,成了“残渣”。
她一个人在香港,有傍身的“手艺”,能喂饱自己的嘴巴,确实没什么好着急。
苏青瑶不急,徐志怀再急也没用。何况十年八年都过来了,也不紧着这十天半月。他也就放宽心,跟随着她的步调,每天相见、道别,喝咖啡、吃茶点,看夜场电影,在散场后,被她带去熟悉的饭铺吃鸡汤馄饨,向彼此述说没必要却忍不住非要说的话。阳光明媚的休息日,他开车接她到浅水湾游泳,她不会,他就手把手教她,并少不了强调他是交大游泳课年级第一。如此这般,一日一日地从虚空里恋出个模糊的形状。
这天,徐志怀去见邵家的邵仁标,谈过香港地产未来的走向,出来,日色西斜。他看一眼腕表,快到苏青瑶下班的时间,便叫司机开车往薄扶林道去。初冬,行道树的枝叶绿得发灰,别克轿车徐徐爬上柏油山道,徐志怀看向窗外,见重重绿影扫过眼眸,心也似被扫去一层薄灰。
还未放课,车便停在本部大楼旁的山道。
徐志怀靠着座椅,等着,想起从前周率典抹个油头,兴冲冲跑去等谢诗韵放课,徐志怀还批评他真是闲的没事干,浪费时间,有这工夫不如多想想后天的工程图学基础课……谁能想到若干年后,竟也轮到他自己来干这无聊事?
不多时,红砖大楼的尖顶响起钟声。
钟声未停,大门便被推开,学生们吵吵嚷嚷地涌出来,声量一时盖过了敲钟声。徐志怀在人群中查找,隐约看到一个娇小的人影走出大门。上班日,苏青瑶难得穿洋装,一身钴蓝色连衣裙,外翻的衬衫领,领下系一条长丝巾,胸前的赛璐珞纽扣仿的牛角质地,腰间扎细腰带,裙摆两道褶,及膝 ,笔直垂落,看去细细长长的一条,相当干练。
她走了几步,驻足,停在圆洞形的门廊处。
原是有一位女学生叫住她。
苏青瑶侧身,与那位女同学交谈,时而在对方递来的课本上指一指。
徐志怀远远看着,心想:天底下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求知若渴的学生了?
好不容易等她讲完,一级级走下白色扶手的台阶,拐入山道。徐志怀摇下车窗,冲她招手。她与他对上眼神,忍不住笑起来,又慌忙转开脸,故意装作没瞧见,手指掩着唇,与在路旁等校车的学生们一一道别。
徐志怀手臂撑在车窗,继续等。不曾想她说完道别,竟兀自朝山下走去。徐志怀奇了怪,叫司机掉头,慢慢跟在她身后。
刹车板一踩一松,行至一处极大的弯道,拐过弯,前头的人竟突然没了踪影,徐志怀皱眉,正打算下车去找,结果转头就遇上了苏青瑶圆润的小脸。她敲敲玻璃窗,示意他给车门解锁。
并排坐到后座,徐志怀目视前方,佯装不经意地问:“怎么还特意兜一圈?”
“谁叫你那么显眼,”苏青瑶挪到他身旁,卸下皮包。“上了你的车,学生怎么看我?”
“不会吧,这辆是老车子了。”
“是你这个人太显眼。”苏青瑶笑道。“学校里的讲师不是丧偶,就是结婚多年,没有我这样的。”
“所以你在学校里还是独身?”徐志怀挑眉。“小心鳏夫纠缠。”
“不会,他们以为我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你是吗?”
“我可以是。”
徐志怀心里有点异样。
“但我没去当,”苏青瑶接着说,“因为有你在。”
一种异样转变为一种新的异样。
徐志怀捺住心尖毛绒绒的触感,停顿片刻,又道:“一起去吃饭?我订了位置。”
苏青瑶点头说好。
闲散地谈着天,汽车开过干诺道中,到皇后像广场附近,停在一幢典型的欧式建筑前。徐志怀下车,替她拉开车门。苏青瑶挽着他进到饭店,客人与仆欧大多是洋人面孔。一只白手套递上菜单,她翻开一看,方知是法国菜。
“我还以为你要带来我吃上海菜。” 苏青瑶看着菜单,道。
“想吃上海菜,不如回家,”徐志怀说,“新雇来的厨子是上海人。”
“唉?不是宁波人?”
“有宁波厨子了。”
苏青瑶抬眸,目光在他的眉眼间兜了个圈,又绕回菜单。
她浅笑,专心点起餐,要了两瓶开胃酒。如今苏青瑶对待食物,有种劫后余生的珍惜,因而吃完饭,人有三分醉、九分饱,懒懒地靠在椅上,望向窗外——圆日没入远方的维多利亚港,留下一片玫瑰色的天,笼罩着一排排白色的圆拱门。皇后像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尖顶的亭子,从前那里放着一尊巨大的维多利亚女王塑像——苏青瑶回忆自己曾去过的地方,哪怕是被称作“东方巴黎”的上海,也是东方包裹着西方,此刻却是一个近似伦敦的城市含着两位古中国的来客。
她看着,同对面人说:“志怀,我们出去走走吧。”
走?去哪里?漫天盛放的玫瑰凋谢了,花瓣发蓝、又发黑。蓝黑色夜幕的尽头,闪烁着一粒粒“星子”,是停泊在维多利亚港的航船。于是他们坐车,朝着群星驶去。到海岸边,徐志怀拉开车门,搀着苏青瑶下车。
在这初冬的夜晚,他们沿港湾漫步。
三分的酒意经风这么一吹,化为了七分。
微微含着腥气的晚风迎面袭来,拨乱了二人的乌发,乱舞着。苏青瑶解下脖子上的丝巾,边走,边用它包住长发。她捻着丝巾的两角,绕到头顶,想打个结头,可摸索半天,都打不牢靠。徐志怀见了,靠过去。
两两止步,他站在她身前,低着脸,仔细将结头系紧。
轮船装载的汽油灯自背后照来,冷硬的白光涂满女人的面庞,一如打开珍珠蚌后所见的内壳,光洁瓷实,有着迷离的幻光。
他面对她,忽而有苍老的感觉。
他也将这话倾诉给她听。
“突然说这种话?”苏青瑶歪头,噙着笑道,“在国外,你我都还算是壮年人呢。”
“谁告诉你的,”徐志怀两手插在风衣口袋,衣领随风轻微地摇晃。“你办公室隔壁外文系那个英国佬,叫斯特林的红脸关公?”
“有毛病,”苏青瑶上前半步,打他的胳膊,“我自己悟的,不可以?”
徐志怀笑笑,目光转而望向浮在船灯上的明月,叹了声气道:“谁叫我骨子里是一个中国人,还是顶老套的那种。”
他背着光,眉眼有些许模糊。
苏青瑶仰起脸,看着,仿佛被按住了休止符,呼吸停顿下来。
正是涨潮的时刻,海浪层层涌来,拍向岸边,尖端挤压出雪花似的白,又转头退去。“轰——轰——轰——”,像火车,像炮弹,但比这些东西都要广大、冰冷与汹涌。唯一可比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同样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席卷而来,浸没大地,又随着一颗原子弹的落下,轰然离去,留下遍地残骸。国、家,世界的格局,个人的命运,男女的情爱……都被这一场惊天大战完全颠覆了,随着它聚而又散,直至现在,即将迎来尘埃落定。
许久,她开口,嗓音轻柔。
“老了……也很好啊。”
第一百九十四章 海滨故人 (中)
徐志怀听闻,低垂的睫羽朝上微微一颤,目光转回来。额前瓷白的光晕被筛下,亮亮的一道,横在鼻梁,眉目也因此清晰了些。苏青瑶与他对视,心口忽而生出一种难言的隐痛。身后涨潮声愈发响亮,她听海浪撞向港湾,哗啦哗啦,推着头巾逆着面庞朝前飞。
有一点冷。
她偏过脸,摸了摸鬓边并未落下的乌发,继而唇角牵出一抹笑,说:“志怀,我想中国人,恐怕是天下最着急的民族了。出名要趁早,结婚要趁早,什么都得趁早,连买个菜都得赶早,生怕去迟了,菜就不新鲜。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话落到实处,倒像给全中国人派了任务,到了年龄,完不成任务,就是犯了滔天大罪。搞得人恨不得一出生,就学富五车,从此只走正路,当板正的人……但这怎么可能呢?许多事,只有等老了才知道。”
徐志怀不言语,定定地望着她,稍久,微微的笑。
“你说的对。”他沉声说罢,顿一顿,又故意揶揄她道。“苏老师,听教了。”
苏青瑶脸一红,扬起胳膊,又要去打他。手挥到徐志怀跟前,被他握住了腕骨。他五指收紧,朝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她便顺势上前半步。本就离得近,这一挪,完全挪到他怀里。苏青瑶仰起脸,含笑看他,嘴唇翕动,大抵是又要说他烦人。四目相对,雪片似的光照进她的眼睛,透亮的,令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徐志怀注视着,有种说不出来恍惚感。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冷不然想起这句词。
港湾作床榻,海浪如帷幔,船灯似银灯。
在他乡,在英国统治下的中国,在这一片遗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