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嗓音轻且软,背部倏忽悬空,像一条脱水的鱼在砧板弹跳。
徐志怀左手压住她的后背,手也随着挺进的腰腹,落到她的后颈,五指包住肌肤,不轻不重地掐着脖子,压着她,固定在身下。
苏青瑶觉得自己像被提住后颈的猫,有些喘不过气,头顶发麻,手脚都发酸,快感简直是长久的溺水后,浮上水面深吸的第一口空气,溺水似的在喊叫。
她还记得清早另一个男人亲吻的感觉,此刻两种感觉冲到一处,令她琢磨起二者的不同。
和于锦铭,仿佛海浪阵阵涌来,不停拍打她的身体,遇到激流,会被冲倒,但总能再站起来,所以不多害怕,反倒会想试着与他角力。
但与徐志怀,长久以来,都像一头扎进深海,快溺死的时候,又浮上来,因细碎的疼痛与束缚带来蚀骨的快感,因而她始终带点怕,带点踌躇,会胡思乱想,怕自己被摁下去,再也浮不上来。
“至少这里学会想我了。”徐志怀轻笑,喟叹道。“小乖还是有长大的。”
苏青瑶嘴微张,大口呼着热气,止不住战栗。
起初的负罪感随猛烈的快感逐渐淡去,她倏忽明白,为何自己父亲每每在外玩完女人,回家会带一支口红,或一块粉饼,送给继母。
那是在粉饰良心,一如此时此刻。
徐志怀掌心摸了把她泥泞的身子,觉得太湿,便去盥洗室拿手巾来。
拧干冷水的巾帕贴上双腿,苏青瑶缩了缩,牙酸地忍耐着他擦拭的动作。
雨声渐急,浓重的湿气侵入屋内。
苏青瑶的目光透过灰黑的夜色,望着男人,他的轮廓由浓墨沾染绘制,乍一看,瞧不出可怖。对方敏锐地觉察出她的视线,回望,黑暗里摇曳出一声短促的笑,那唇齿间的声儿,密密麻麻罩来,一如湿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苏青瑶心悸,急忙避开他的视线。
徐志怀擦完,将她翻过身,抱起她。
苏青瑶失了力气,任由对方弄着。
徐志怀抬手,虎口拖住她的下巴,半是掐脖子半是掐脸,固住她轻摆的小脸,低头去吻她的脸颊、眉心、额头。
苏青瑶蹙眉,眼皮耷拉着,喊他快一点,受不了。
徐志怀垂首,鼻尖碰了下她的,松开擒住脖颈的手,转而拥住她,温柔地拍打少女的后背,叫她再忍一忍,马上就好。
是长大了,早先这样弄,她多半要哭,十有八九的事。
她一哭,他就会很烦躁。
徐志怀总不能理解妻子为什么哭,苏青瑶也从来不同他说,彼此谁也不理解谁,竟意外地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
他拨开黏在她面颊的黑发,打开床头柜的珐琅台灯,下地,倒杯水回来,继而含一口冷水,俯身喂她。
苏青瑶小口啜饮,喝完,手臂搂住丈夫的脖颈。
徐志怀搁下玻璃杯,抱住苏青瑶,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苏青瑶低头,将脸偎在男人的胸口,突然开口:“志怀,我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你不许生气。”
“好。”他答应得很快。
苏青瑶静默半晌,再出声,轻柔的嗓音像暗哑的月影。“要是有天,我惹你生气了,你会不会打我?”
她这话说得几近邪门,徐志怀悚然,垂眸,手去摸她的面颊,玉石般的小脸,透着股阴阴的冷。
他装作没听清,道:“瑶,你说什么?”
苏青瑶脱开他的怀抱,坐起,蜷曲的长发垂到他的脖颈,沉静地重复:“志怀,你会打我吗?如果我做了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
她不似在说玩笑话,但也不似认真。
徐志怀亦半真半假回:“那要看什么类型的错事。”
“譬如纵火烧了家里,”苏青瑶道。
这句比较接近玩笑。
徐志怀松气,道:“那就再买一栋,换个地方住。”
“再譬如我把你的文件全扔了,像你扔我书那样,”苏青瑶说,眼珠子黑沉沉的。
徐志怀猜她还记恨那几本没运到上海的刊物,便道:“一报还一报,算我自讨苦吃。”
“如果我谋杀亲夫呢,像这样。”她轻轻笑,上身倾斜,伸手,十指搭在男人的脖子上。
“那我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该喝药闭眼了,谈不上打你,”徐志怀也笑,好脾气地任她胡闹。
“既然这样,我寻姘头呢?学大上海千百个姨太太的模样,姘个戏子回来。”
“你不一定,但奸夫肯定要死,具体如何得到时候看,”徐志怀目光微黯,“我嫉妒心很强。”
“好吧,好吧,”苏青瑶咯咯直笑,真像是在开玩笑。“我知道了。”
徐志怀看她黑暗里模糊的笑颜,疑虑掠过心头,终究还是选择不去多想。
第二十七章 在酒楼上
第二天,雨依然在下,珍珠帘子似的连成一串又一串。苏青瑶睡醒,身侧空空,她下床,打开窗,湿冷的风迎面倾倒在她的躯干。
徐志怀说给她带的礼物,是几本停刊的《礼拜六》,不是她失去的那些,大约是从旧书店,或其它有的人手里买的。
“杭州有几家书店的老板,我还算熟。先前打电报去,拜托他们留意这本刊物,有就帮忙收几本。”徐志怀背着手,对她的别扭脾气束手无策的口吻。“非要不可,买回来又不看,鸳鸯蝴蝶派这些小情小调的玩意儿,没见你感兴趣过。算了,摆在书房占地方吧……真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苏青瑶翻开旧杂志,粗略扫几眼,的确是不会再看的读物。
但她上学那会儿,只有这些。
女孩儿曾结伴逃学去看杨耐梅主演的“空谷兰”,只因这电影是由鸳鸯蝴蝶派主将包天笑所编。彼时,大家对贵公子纪兰荪和纫珠相恋的剧情如数家珍,还一起骂柔云歹毒,插足才子佳人。
她记得毕业前的春天,四月,大家疯传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出一期、看一期。苏青瑶自然也看过,只不过,启明毕业后,她想上大学,苦于学费高昂、难以负担,亦苦于鲜有学校收女大学生,再往后,嫁给徐志怀,金粉世家什么的,早忘了,也不晓得现在写完没。
苏青瑶总想,假如她能迟一点遇见徐志怀,等几年,等复旦开始收女学生,她去考,不管考没考上,有没有钱读,内心的不甘,想必会少许多。
她收起刊物,没说话。
雨连下好几日,松一阵、紧一阵,逐步洗去冬季的寒气,待歇,天转暖,皮袍全可以收起来。
徐志怀在家,苏青瑶每回见缝插针地与于锦铭见面,都是做贼。
她原以为,肌肤相亲后与“姘头”再见,必然像发情的野猫。
然而他俩一夜偷欢,反倒偷成一对情窦初开的爱侣,伴着四处消磨时光,或什么也不干,仅待在一处,彼此摸对方的手背,战战兢兢,如碰琉璃盏。玫@瑰
于锦铭已极自然地改口叫她青瑶,但苏青瑶仍固执地唤他于先生,她怕自己吐出锦铭二字,便彻底栽进去,回不了头。
对此,于锦铭万般委屈。
“怪我对你不够好,才连一个爱称都求不到。”于锦铭说。“看来我得送你个特别的礼物,把在我前头遇到你的人全比下去。”
这一日,是回南天,苏青瑶出门去挑蛏子。
徐志怀是宁波人,爱吃倒笃蛏子下酒。但只认他宁波的那片海,杭州的不行,上海的自然也不行,因而苏青瑶不敢假手于人,得自己去菜市场一一挑过。
归家,静悄悄。小阿七迈着碎步跑来,低声同苏青瑶说,家里来了位客人,先生正和他在书房谈事。苏青瑶点头,将提着的蛏子给小阿七,叫她送去厨房,拿盐水泡着。
户牖未关,地板结一层细密的水珠。苏青瑶扶着同样濡湿的楼梯扶手,走上楼,想与徐志怀打声招呼,顺带作为女主人,询问客人是否留下用晚餐。
行至书房门口,屋内二人似在争吵。
“你辞去交通部的差事,回老家当教员,能教那些学生德先生和赛先生?人家能让你教?”徐志怀的声音透过门板,难得怒气冲冲。“左不过还是读论语、孟子、千字文、弟子规,万一能收到女学生,再教几句女儿经。”
“你明白我,我死脑筋,学不来你八面玲珑。”答话人似笑非笑,无奈到极点才有的语调。“再加阿沁病故,爹娘无人照顾,我终归有天要回去。”
苏青瑶侧身,拧开一条缝隙,悄然朝内打量。
徐志怀背对房门,对面的,是个瘦削的男人,着长衫,气质儒雅。
这人,苏青瑶见过,是徐志怀在南洋大学的同窗,姓沈,婚宴上她敬过酒。
苏青瑶见徐志怀前倾的身子突得往后一靠,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那你往后怎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不清楚,所以来见见你,”那姓沈的先生如是说,“等我回乡,一头扎进四面环山的洼地,我俩就是真见不到了。”
“我早说过,依你的脾性,毕了业就该出国留学,去美国,读几年书,再谋个跨国公司的差事,改作华侨。”徐志怀道。“政府任职不合适,但去做教员,就更差。从之,你是步步走下坡路。”
“最恨你这模样,事事看透,事事冷眼旁观。”沈先生轻笑,连连摇头,“看透了还不算,非要摆出一副早已预料的面孔,招人烦。”
徐志怀不言,看他一眼。
沈先生静默片刻,再开口,忽提了个姑娘的名字,道:“诗韵去年嫁人了,对方是个公司职员。我一直没告诉你……她也到岁数了,等这么些年,仁至义尽。”
“是么?”徐志怀轻蔑地发出一声笑。
“霜月兄,人总要往前看。”
“假使阿瑶亡故,我绝不另娶。相反,我死,她若改嫁,我在黄泉下,必日日诅咒那男人暴毙。”徐志怀笃定道。“从之,这就是我与你们的区别,我早已厌倦谈论国事,如今只谈家事。”
苏青瑶听着,心怦怦跳。
难以言语的滋味在内心蔓延,她垂眸,继续听二人的对谈。
“你变了许多,”沈从之感慨着,起身,为自己斟一杯浅金色的烈酒,他举着酒杯,在原地兜了一圈,转回身,看向徐志怀。“从前那个问华夏前路在何方的徐霜月去哪儿了?”
“你且当他死了。”徐志怀掏出烟盒,弹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侧头,要去点火。“十年,谁都会变……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回南天,太潮,景泰蓝的洋火盒如何也点不着香烟。
徐志怀蹙眉,收起盒子,握在宽大的掌心,似掐住一抹诡异的冷火。
“十年前,我们笑更早十年的青年太失败,没能早早看清帝制已无出路,而如今,该轮到我们被笑话了。”沈从之啜干杯中酒液,将空了的浮雕玻璃杯搁在徐志怀面前,咚得一声,继而叹道,“霜月,你我都是失败的人。”
徐志怀沉默,似是默认。
薄唇间衔着的细烟微微颤动。
苏青瑶躲在门外听,内里一阵良久的沉寂后,传来几声椅子脚在地毯拖拽的声响,应是预备告辞。
她来不及避,正巧与开门的徐志怀撞到一处。
徐志怀神态微妙,颇不自然道:“瑶,你怎么在这儿?”
苏青瑶避开他的提问,看向一侧戴好平顶帽的客人,欠身道:“沈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上回见您还是四年前。今日难得来,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再小住几天?”
那位姓沈的先生急忙摆手,说还要赶车,苏青瑶余光瞥过徐志怀,也并未强留,只说要送他出去。对方点头,摆正帽檐,向徐志怀欠身道别后,与苏青瑶一同下楼,走出洋楼圆拱形的雨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