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着聊着,两个人迈入一栋洋楼,学生们正上课。上到三楼,有一间房外挂着编辑部的牌子。
他们推门进去,内里一名整理样报的男学生仰起脑袋,叫:“警之先生,你怎么来了?”
苏青瑶下意识朝于锦铭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警之是他的字。大约取“铭其器以自警”的含义。
可眼前的男人如何看也不是能被叫“警之”的人,就像徐志怀的字是“霜月”,取“忠果正直,志怀霜雪”,断不能改作“乐天”。
她腹议,噗嗤一笑,主动将手伸出去。“你好,我是苏青瑶。请问你是这里的编辑吗?”
那少年点点头,搬来椅子,又转身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凉茶,递给她。
苏青瑶头一回进大学,坐在编辑室里,渐渐显出些局促。她小口啜饮完浮着碎末的茶汤,两手交叠摆在膝上,与男学生轻声攀谈,问了许多感兴趣的事。例如,知不知道同济民国十六年开女禁,最早招收的两名女学生如今去哪儿就职了,还有开战时,前线究竟什么情况。
于锦铭见状,不去打扰,独自翻阅起样报。
苏青瑶跟男学生聊了会儿,转头,见于锦铭站在后头孤零零地翻报纸,便从他跟前顺手拿起一份,问:“锦铭,这报多少钱一份?”
于锦铭一愣。
旁边的男学生立刻答:“每份售价铜元四枚,有好大一张。我们不用日本纸,也用不起瑞典纸,同学们写稿大多是义务劳动,算起来,成本很低的。”
说完,他眼珠子偷偷瞥向于锦铭,怕这位大股东觉得资助学生办报只能亏钱似的。
“可以订全年吗?”
“订全年反倒要贵些。我们印的少,销路铺不开,要订全年送报到家,得雇专人,或者叫邮局送,七七八八算下来,得十几元。”少年挠挠头。“主要是没找到来咱们报纸上登广告的品牌商,医药报也不如谈明星八卦的街头小报好卖,有一期是一期地出,轻易不敢接全年的客人。”
“不碍事,贵就贵点,免得麻烦。”苏青瑶笑笑。“我平时也爱看报,有个相熟的报童。与其你们这儿再雇人,不如我多给他点报酬,叫他来你们这里取,顺带也能帮你们到别家多多宣传。”
她说着,去掏手包。翻了翻,发现适才着急出门,忘带钱了。
苏青瑶又道:“同学,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方便?或者我现在回家取钱,就在附近,麻烦你稍等一会儿。”
“我来付吧,”于锦铭插话,不愿叫她用徐志怀的钱。
苏青瑶猜出他的心思,抿抿唇,默许了。
难怪牌桌上的太太们总说,能叫男人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给你花,是女人最大的本事。对此,苏青瑶有些莫名的别扭。她一面因他的示好而窃喜,甚至有些虚荣,一面觉得男人的付账,多少像个彩头,归根结底,是为了滚上床尝腥的。
他们小坐片刻,预备在临时的校舍里逛一圈。于锦铭还想留她吃顿晚饭,可惜苏青瑶赶着回家,不假思索地婉拒。
于锦铭憋得心窝里烧火。
他半点不觉自己有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再说,她又不爱那个男人。可她有她的顾虑,于锦铭也只好把委屈往肚里咽,谁叫他犯贱呢,愿意给她当情夫,没事围着她裙角打转。
他送她出校门,走了一小段路,苏青瑶推推他,不许再送。于锦铭忽然同她耍赖,涎着脸非要讨个拥抱,才许她走。
未等苏青瑶反应,于锦铭右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苏青瑶像被得罪了,右手攀着他的臂膊,来回挠,叫他放手。
于锦铭转而握住手腕,突然笑起来,唇齿间的热气一股脑喷在她的眼角眉梢。
“瑶瑶,我舍不得你走了,怎么办?”
“少跟我耍无赖,我不吃这一套。”苏青瑶耳根发痒,睫毛颤颤的。
于锦铭俯下身,面颊轻轻贴着她的腮。“可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憋着。”
“不要,像这样全说出来,你回去了才会想我。”他侧过脸,轻轻吻她的唇角。
苏青瑶僵在远处,似被渡了口仙气,肌肤微微透出些粉。每回见于锦铭,她都感觉自己好像能变成另一个人,更无畏、更疯狂、更革命,仿佛一团能将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的烈火。
她使劲推开他,轻声道:“走了。”
于锦铭怅然若失,松开手,两手插在裤兜,立在原处见她渐渐走远,心弦微微颤抖,又忽然叫住她。“瑶瑶!”
苏青瑶驻足,回头看他。
“你想不想再读大学?”他望着远处瘦削的碧色剪影,问。
苏青瑶动动嘴唇,似是说了什么。于锦铭听不真切,急忙上前几步,她却在此刻转身离去了。
苏青瑶一路走回家,见徐志怀戴着眼镜,正坐在客厅的沙发看报。
她摸摸手臂,有意擦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般,胡乱摸了一通,才迈着碎步过去,象征性同他打了声招呼。
“你到哪里去了?”徐志怀摘掉眼镜,看向妻子。
望过来,他今夜的眼眸是潮湿的,像雨夜暗绿色的玻璃灯罩。
“在附近逛了逛。”苏青瑶眼睛朝下一瞥,浅笑道。“今天回来那么早?吃饭没?工厂里的事还顺利吗?”
徐志怀拍了下身侧的空位,示意她坐过来。“吃了,你呢?”
“嗯。”苏青瑶应和,轻手轻脚地挪到他身侧。
“可别骗我。”徐志怀侧身,手臂绕过她微驼的背脊,搂过来,简直是在往怀里揣一只养不亲切的小猫。“你也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情况,稍微折腾一下,就要生病。”
苏青瑶连忙抵住他的胸口,掌心一片滚烫,于是手又飞快地折回,松松地缩成拳头,搁在两人心口之间。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她说,吐气一股一股喷在他的下巴,微青。
徐志怀扶住她的腰,没说话,上身压去,濡湿的眼神逼近她。苏青瑶肩膀一缩,连带整个人在他膝头使劲一晃。徐志怀臂弯收紧,将她朝自己提了提,他喉结滑动,似要说话,静了一阵,又没说。
苏青瑶悚然。
四肢百骸萌发出一种诡异的酸胀,是刀尖起舞的滋味。
她想,他多少知道一点的,哪怕他从没捉到现行。
但他始终没直说,兴许是为了体面。
而她那样坏,在外面偷尝完零食,擦擦嘴,还指望回头继续吃他的饭,更不可能说。
两人千回百转的心思,隔白骨、隔肌肤,隔一层薄薄的夏衣,密切缠绕。
苏青瑶直起腰,挣出右手臂,女萝施于松柏般,搂住丈夫的脖子,接着,故意冲他使劲哈了口热气。:“吃了吃了,闻到没?就你事多,烦死了!”
她素来爱干净,再怎么张大嘴使劲冲他喷气,也闻不出异味。
徐志怀挑眉,搂腰的手逐渐上移,抚过后脊,最终停在她的后颈,食指没入发根,其余三指搭在旗袍的高领。
“每天不闹两下我,你就不痛快。”他笑起来。
苏青瑶颈窝一酥,不由拧腰。
男人的臂弯太结实,牢牢锢着她,柳枝般一绺垂落的身子在他掌心拂动。
动了几下,苏青瑶见没法脱身,索性扬起脸,额头紧贴他的颌面,半真半假地说:“没错,徐志怀,瞧见你我就不痛快。”
话音方落,搂腰的手臂略略松上几分。
“好吧,”男人黛色的睫羽一低,掩住眸子,主动转移起话题,“对了,周末钱丰银行的王先生请我去他家吃饭,有空吗?”
“替美国人做买办的那个?”苏青瑶蹙眉。“好好的,他怎么想起请你吃饭。”
“新工厂的资金有缺口,眼下是跟宁波帮的前辈合作,但银行建起来,钱庄多少吃力。他清楚安康钱庄十有八九填不了这个缺,肯定要过来探我的口风。”徐志怀解释。“你要有空就陪我去一趟,实在不想,也没关系。”
苏青瑶有点奇怪——徐志怀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她思索片刻,怕丈夫还记着客寓险些“捉奸在床”的事,连道两句“有空”。
徐志怀应她:“嗯”。
他拿胸膛发声,困在他怀里,能感觉到胸口闷闷地震动。
“还有事吗?”苏青瑶问。
她边说,边掰开他的手要走。
徐志怀反手拽住她的胳膊,玉似的,发冷。紧跟着,他面庞顺势挨近,一张两颊瘦削、颧骨颇高的脸,背后的吊灯穿过他,有半边的影子罩在苏青瑶莹白的小脸。潮湿的眼神,爬上来,像苔藓,蚕食着眼角眉梢。
苏青瑶下意识去摸眼角。
徐志怀见状,捏住她的腕骨,眼神逼到小巧的鼻尖,是要吻她。
苏青瑶即刻一缩,别过脸……因为……于锦铭吻在唇角的触感还依附在那儿,宛若掩蔽火星的香灰。
野猫偷腥,嘴里留味,大抵如是。
徐志怀支起肩,轻抚她的后脑。“怎么了?”
“没什么。”苏青瑶撒谎。“就是有点困。”
指腹逐渐向下,匍匐在绒发间,来回抚摸着微凉的脖颈。
徐志怀端详了一会儿,垂头,两排牙齿露出来,轻柔地咬住她的颈子。苏青瑶嫌痒,晃晃脑袋,盘在脑后的髻骤然垮了,长发乌黑,几近泼满他的面庞。
一团黑。
第四十六章 鸳鸯颈 (一)
他宛若自阴影中钻出,双臂缠紧她的腰,搂着她,调换了彼此的位置。接着,唇间的热气徐徐呼在顺滑的卷发。长发一缕一缕,弯弯绕绕,像个迷宫,簇拥着她的小脸,而他掩藏其中,眼睛瞧不见,唯有青灰色的下巴。
吮吸的力道加重,喉结上下一移,他猛得呼气,满头扭曲的丛林打颤。
“志怀,”她试探性地唤他。
徐志怀吻过妻子的粉腮,神色淡淡地握住她的脚踝,粗鲁地扯掉侧边的盘扣。
淡绿的绸缎下,一抹荷花粉。
他手臂钻入,去拉旗袍里的衬裤。苏青瑶惊呼,两手按在男人的肩,胡乱地推搡。徐志怀蹙眉,任由她抓挠,右臂仍搂着她,衬裤被拽下几寸,然后,整个手摸到里头。修剪整齐的指甲刮过肌肤,衬衣熨烫得笔直,淡灰色的小臂线条,拓印在墨绿色的沙发 。
他太熟悉这种玩法了。
苏青瑶的腰刹那间僵硬了,她觉出男人的手背更进一步,擦过腿间的肌肤,还有一圈金属的冷意,是婚戒。
他更进一步,银闪闪的戒指,嵌入嫣红的入口,仿若为机械鸟镶嵌一只宝石眼珠,而鸟,悠然地张开了细长的喙。
苏青瑶耸肩,觉得自己跟被凿出一个窟窿似的,死死捂在体内的热意沿他的食指,淌出来,流给他看。
徐志怀环抱住她,叫她的头靠到肩膀上来。
曳地旗袍侧边的盘扣全被解开,他在里头一动,苏青瑶便忍不住曲起腿,足尖挂着一节衬裤,盖住了两只大小不一的脚。灯下,在客厅里,彼此好像还穿着衣服,有着体面,可寂静的夜色里,腿心的声儿又太响。
苏青瑶伏在他耳根下喘息。
小腹一点点往下坠,抵着指尖收缩。
她闷哼,眼皮耷拉着,眼神零零散散撒了一地,到处都是,寻不着一个焦点。